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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仓健生命中的女人们
本刊记者 刘念国/整理
高仓健的第一次感情记忆发生在小学二年级,那是一位叫小田的年轻女老师,可能因为和他同姓的缘故,小田老师一直对他很关照,高仓健也非常喜欢这位姿态优雅、和蔼可亲的老师。但有一天,小田老师一改平时的裙装打扮,突然穿着和服隆重地出现在课堂里,高仓健的心里一沉,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果然,小田老师已经辞职,她是特意来和学生们告别的。高仓健压抑不住内心的感伤,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喊道:“你赶快卷起铺盖走人吧!”
小田老师并没有听出他话语里对于离别的悲伤之情,以为他竟然呵斥老师,她气哭了,还让高仓健在走廊里罚站。时间久了,身体虚弱的高仓健“砰”的一声,晕倒在地上。小田老师非常吃惊,赶快抱着这个孩子就往医务室跑去。途中,高仓健苏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是在老师的怀里,除了妈妈的怀抱之外,高仓健第一次感受到了女人的体香,“啊,真香啊!要是这样一直在走廊里走下去该有多好啊……”这是高仓健少年时代的一场青春梦想,也算是他第一次对异性萌发的爱慕之情吧。
他自己认为的初恋是在高中时代。高二的那年暑假,靠着父亲在若松第一港运公司工作的关系,他和五六个朋友得以一起在导航船上打工,他认识了当时在八幡制铁所公司工作的一个女子,她比高仓健要年长一些。休息的时候,她会经常请这几个高中生一起吃当时还很稀罕的豆沙水果凉粉。有一天,她突然告诉他们:“我要结婚了,今后不能和大家再见面了。”高仓健感到非常震惊,他的又一次精神恋爱就这么结束了。
他对两位年长女子的恋情就这么消失在萌芽中了,后来,高仓健再也没有见过小田老师和“她”。几年后,他为了给新片做宣传回到了福冈,他很想见到她们,便写信邀请她们来参加首映会,有趣的是,两个人的答复却是异口同声:“都已经成老太婆了,往事还是留作美好的回忆吧!”
踏入影坛时,作为新人的高仓健终于开始了一段真正的恋情,他遇到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江利智惠美。江利智惠美的母亲是小品剧的演员,父亲是音乐指挥,1937年,江利智惠美呱呱落地,但她生不逢时,母亲重病缠身,父亲失业流离。为了挣钱,还是小学生的江利智惠美便一个人钻进美国大兵的营地,用嫩稚的歌喉唱起了一首首甜蜜的歌曲。真挚的感情,如花的童颜,一下子感动了成千上万的美国兵,一代女歌王就从这里开始了她绚丽多彩的演唱生涯。
1956年,19岁的江利智惠美被选为小品剧《傻傻爱桑》主角。“傻傻爱桑”是一个不怕困难、乐于助人并有些傻乎乎的小朋友,在日本家喻户晓。江利智惠美把这个角色演得淋漓尽致,逗人捧腹。也就是在这时候,江利智惠美和高仓健相逢了,两人顿时坠入爱河。这是高仓健的初恋,他对美丽的恋人非常痴情,每次约会都会提前到,最后再把她送回家,伫立在她窗前,直到屋内灯光熄灭才离去。1959年2月16日,正是高仓健的28岁生日,他终于和相恋多年的智惠美结成眷属。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对明星夫妇同样没能摆脱这个世俗的咒语。两个相爱的人,由于家庭背景的迥异和日常生活的繁琐,再加上不善于沟通,甜蜜生活很快出现了裂痕,甚至在生活中互相伤害。
最早的一次争吵出现在两人去夏威夷度蜜月时,由于旅途劳累,智惠美把头靠在丈夫的肩头,想小憩一会,高仓健却很不习惯在众人面前亲热,他大声指责:“你干什么?”智惠美被吓了一大跳,这件小事在两人之间划下了第一道裂痕。
婚后的智惠美按照日本社会的习俗,从歌坛引退,做了两年家庭主妇。忙于演艺事业的高仓健一头扎进了工作中,经常几个月杳无音信,留下妻子日复一日独守空房。百无聊赖的智惠美在这样的主妇生活中,变得忧伤而憔悴,在征得丈夫同意后,她决定重返歌坛。
那时候的高仓健年轻气盛,像很多日本男人一样,希望妻子做一个温顺依人的女人,而偏偏智惠美不是一个愿意锁在家中的女人,九洲岛男人的大男子主义,让高仓健不愿意流露一丝对妻子的柔情,甚至表现得还非常冷淡。
有一次,高仓健让妻子给他拿一件藏青色毛衣,他的藏青色毛衣深的浅的有几十件,不知所措的智惠美紧张地寻找了一个多小时,满头是汗,当她终于找到衣服,正想让丈夫穿上时,高仓健却冷冷吩咐:“就搁在那儿吧。”她诧异地睁大眼睛,丈夫却不动声色,看都不看一眼。俩人为此怄了气,智惠美当晚的一场演出泡了汤,高仓健的冷漠,也深深地刺伤了智惠美的心。
对这场婚姻最致命的打击是在1962年。婚后3年的智惠美怀孕,妊娠反应极其强烈,医生检查后确诊她患上了妊娠中毒症,不得不做了流产手术,盼子不得的悲痛让他们的夫妻感情越来越疏远。
1970年1月,他们在濑田的住房被大火焚毁,高仓健夫妇开始正式分居,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在共度十二年的风风雨雨后,高仓健和江利智惠美的婚姻在1971年终于走到了终点。当事人公开的理由是“性情合不来”,人们猜测,要强的江利智惠美已经不愿意做一个躲在高仓健背后的女人,离婚申请是由她主动提出来的。
事过境迁之后很久,高仓健才吐露自己的心声,“在伤到别人的心时,伤的往往是最重要的人的心,不,不如说正是最重要的人,反而伤得更重。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宝贵,明知如此,不知为什么,反而会做出深深地刺伤她的事”。离婚后的智惠美事业并不顺利,她的歌声逐渐被人们淡忘。在此后的14年中,智惠美一直郁郁寡欢,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1982年2月13日上午,人们在东京的公寓内发现了智惠美僵硬的尸体,经验证是因为酗酒引起大量呕吐,呕吐物堵塞喉咙窒息而死,死的时候,她才45岁。3天后,葬礼在她的娘家举行,巧合的是,这一天既是高仓健的生日,也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在她去世后,有人曾看到高仓健面色悲恸地久久伫立在江利的遗像前。
婚姻的失败给了高仓健很大的打击,他甚至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谈论男女之间的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爱女人”。在妻子离去后,他突然省悟:自己再也想不起与江利智美惠的种种不和与纠缠,时间过去得越久,他反而越容易记起她的美丽与善良、他们曾经的幸福时光,他感叹说,“过去我们是有不和,但那短暂的瞬间,一支常新的曲子,一幅熟悉的景色,却令我感慨万千”。分手后的高仓健仍感到往事难忘,他一直把妻子在国外给他买的一个小兔护身符带在身边,还专门请皮货店做了一个套子,把护身符系在自己常用的皮包上。
离婚后不久,高仓健因为义侠片的衰落,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低谷,但他很快又找到了事业的新起点。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虽然也有人激起他心底的涟漪,但他有意与感情保持一定距离,“不知从何时起,每当遇到真正的好人,遇到真正怜爱的人,遇到真心想珍重的人,都是尽量保持距离,把那份真情,长久地藏在心里”。江利智惠美死后,高仓健没有再结婚,回首往事,他似乎更加豁达:“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可以这样说:一个人的价值,就是要拼命做点什么事业。我认为,默默地拼命走自己道路的人,要比滔滔不绝讲大道理的人优美得多。笑、怒、不幸、幸福,都是在和别人相会中发生的事情。经常遇到各种不同的人,所以生活才不感觉寂寞。我想,人生也就是这样。”这,或许可以作为他情感历程的一段最好脚注吧。
其实在高仓健的人生旅程中,对他影响最深的女性还是他的母亲。无论是在他生命的最初阶段、在他孤独地忍受病痛折磨的时候,还是在他艰难跋涉在影坛的过程中,母亲的爱始终温暖着这个铁骨男儿的心灵,给予了他前进的力量。
幼年时期的高仓健非常挑食,但他当过教师的母亲,却笃信斯巴达式的教育方式。高仓健不愿意吃鱼,她却要故意在儿子的饭桌上摆上带头的整条鱼,她告诉孩子说,以前乃木大将曾经被迫吃不爱吃的东西,但到后来就逐渐习惯了,高仓健仍然拒绝吃鱼,她就连续十多天把没有吃完的鱼摆到高仓健的面前。高仓健后来执着坚韧的个性,恐怕与母亲的这种性格不无关系。
在高仓健上小学患上肺结核的那段时间里,他不得不一个人静养,因为身体虚弱,他的太阳穴上鼓起了细细的青色的血管。在长达一年的休学养病时间里,他的母亲每天都要给他做鳗鱼补养,在日本人的眼里,鳗鱼就是世界上营养最丰富的菜了。高仓健的家乡中间町的河里有很多鳗鱼,附近的人一把鱼钓起来,他的母亲就会抢在鱼店的前面,把这些鳗鱼买下来,做给高仓健吃。
这个出生在明治时代的女人,自己的生活却非常节俭,一把牙刷往往是用到毛都磨光了,还舍不得扔掉。
高仓健的皮肤经常皲裂,在受冻后经常裂开口子。小时候当他冒着寒风回到家中时,母亲会用棕刷为他擦洗,在他冻裂的脚后跟处,母亲会用烧热的铁筷子,把一种黑色的药膏融化,涂在他的伤口处。后来,他的母亲看到他拍摄《八甲田山》等影片,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的情形,非常心疼,跟他说:“你拍了那么多电影了,能不能换个好点的角色,不要再去那么冷的地方了。”高仓健调侃地说道:“妈妈,你不是希望我给附近的幼儿园捐点款吗?雪地里谁都不愿意去,可如果我不去,就赚不来钱,您说怎么办呢?”他的母亲沉思了很久,说:“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我希望你向幼儿园捐款,可是不愿意你在雪地里爬。”
高仓健的每部电影,他的母亲都必看,但他的妹妹却不愿意和母亲一起去电影院观看,因为母亲的行为实在让她感觉很尴尬。原来每次看电影时,无论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在他的母亲眼里,都只看到自己的儿子,伴随着剧情,她还经常会激动地冒出几句:“快跑!”“你敢!”“从身后偷袭,胆小鬼!”之类的话,招来周围观众不解的目光。
母亲最担心的当然是儿子的终身大事。在高仓健离婚后,她几乎每年都给儿子邮寄来一些相亲的照片,还附上对方的简历。她经常在给儿子的信中写到:“你变得孑然一身,真可怜啊!”母亲无法想象儿子被影迷们“呼啦”一下子包围的场景,或是儿子可能与女人轻松地逛街、约会,在她看来,自己的儿子是个腼腆的人,一定过着形单影只的生活。她跟儿子说:“一想到你每天回到家,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就觉得你很不幸。”高仓健笑一笑,答道:“妈妈,我比你想象的可强多了,很多女人喜欢我,真想把这些事说给你听。”“傻瓜!”他的母亲这样说道。
在高仓健的心中,他之所以如此冲刺,就是为了博得母亲的一句夸奖。他成名之后,决定送给母亲一个大礼物,于是他在九州岛的海边购置了一栋别墅。那是一个可以种植花草的家,它建筑在岩壁上,为了方便母亲眺望大海,高仓健还在院子里安放了摇椅,设计了一个很大的厨房,专门雇好了房子的管理员。
高仓健的母亲去世时,他正在拍摄影片《啊,恩》,因为工作繁忙,他没能出席母亲的葬礼。等他拍摄完匆匆赶回家时,他来到了母亲安息的菩堤寺,墓石上的字迹在他眼中变得模糊了,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人的心脏是可以支配肉体的啊!只有母亲才能察觉到那肉色橡皮膏下面的脚后跟裂口,可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妈妈,我期待着得到你的夸奖,就是为了这个,我背着你讨厌的刺青,污血溅身;去那遥远的夕张煤矿,拍摄《幸福的黄手帕》;在冰天雪地里拍摄《八甲田山》;去北极、南极、阿拉斯加、非洲,奋力冲刺了三十多年。不管是什么样的离别,我一定要找到一位能代替你夸奖我的人!”
这篇饱含着追忆母亲之情的《期待着你的夸奖》,为他赢得了1993年第13届日本文艺大奖的最佳随笔奖。

张艺谋眼中的高仓健
拍《千里走单骑》是我欠高仓健先生一个情。他是我年轻时候的偶像,是我一辈子敬重的一个人。
他对人是非常非常真诚的。日本人认为他是一个神,在云端,我在他身上看到那种“士”的精神,那种古典,就是让你吸一口气起鸡皮疙瘩的感受,真的不是装的。
我拍了20多年电影。一般拍摄时,任何一个演员,只要工作结束了,我们都让他先回去,“你结束了,你今天工作杀青了,你可以先回酒店了,我们可能还要再拍一拍,还有其他镜头”。
我在云南这样跟高仓健说,下午六点了,您先回去。到了九点要收工,天已经黑了,副导演慌慌张张过来跟我说,导演,高仓健没走!为什么没回去?他说导演和全体人员都在这儿工作,他不能走。
我说让他来这儿休息一下,这儿有水有椅子,他说怕打搅我们。他一直在山地拐角下站着,站了三个小时,不打搅。我们全队上汽车走,老爷子远远鞠躬,他不过来,鞠完躬走了,70多岁,站3个小时。
还有中井贵一,是他的弟子,高仓健只要在东京,只要出远门,不管哪一天的航班,白天的晚上的,当他到达机场的时候,中井总是远远给他鞠一躬,不过来,不打搅。高仓健对我也这样,我每次去日本,每次赶飞机,他会在地库,看你车走,远远给你鞠躬。你吓一跳,老爷子什么时候来的?已经来一个多小时,他也怕人家认出他,站在地库,一堆车后面,远远送你。
拍《千里走单骑》时,我让一个民工小徐给老爷子打伞,他说不要,我说不是照顾他,是怕紫外线晒了,跟戏不接。打了三天伞,老爷子把手表摘下来给小徐。值钱就不说了,都是好多万的表,这都是次要的,他就觉得我不知道怎么样感谢这样一个农民为我打伞,他说你辛苦了。
有很多小事情,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谓士为知己者亡,我们在文学上描写的士的情怀全在他身上体现了。
他在奥运会开幕前,专门给我送来一把刀,这把刀跟北京的房子一样贵,从锻造到制作全部是日本国宝级的工匠,用了一年时间给我锻造,用他们日本讲法就是坚强。老爷子悄悄一个人买了机票,不告诉我,一下就到了北京,到了我们的开幕式工作中心,给我送来。回去以后,东京下大雪,驱车几个小时到郊区一个寺庙为我祈愿。翻译跟我讲,寺庙那天清场,只为我做道场,老和尚带一群和尚,高仓健一个人站在那里,整个大殿的和尚都在那儿念,拴几万个铃铛,风一吹,哗哗响,整个环境特肃穆,一个半小时祈愿,来回开了七八个小时的车。为我祈愿,祈愿开幕式成功。
翻译是他的朋友,说和尚念的时候,大殿特肃穆,高仓健一个人在为你祈愿。高仓健不让告诉别人,翻译偷偷告诉我的。很多事他不让你知道,不是做给你看。
还有一次,比如你是高仓健,我俩坐在一个大堂酒吧,远处一百米以外是大堂,人来人往,我跟他在那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有日本人突然认出他来了,就走到酒吧门口,离这儿有四五十米,深深鞠一躬就走了,也不惊动,也不过来,就这样来来回回四五十人给他深深鞠躬(因为视角原因他并不知情)。
高仓健不管到哪里,第一件事都是把母亲的照片拿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一个房间里最显著的地方,放上一束鲜花,我们多少次接待他,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只说可不可以每天给我买一束鲜花,当然可以,在云南更没有问题——原来花是放在他母亲照片前的。有一次我进他的房间,看到这个照片放在写字台上,下面是白色的鲜花,不是正规的遗像,是他光着屁股,还有哥哥、姐姐、妹妹和母亲在河边的生活照,很亲情很可爱。他到哪里都把照片供起来,不是做给我们看的,他去南极拍戏都是这样。这种大孝真是传奇,几十年,真的很让人感动。
摘自中信出版社《高仓健影传》一书,作者联慧;好奇心日报公共号,作者魏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