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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走书记

胡诤/口述 周光曙/整理

作为副手的公职人员,想出一本书,总会思前想后,顾忌多多,深恐“书”得好,却输不起。作为县委办常务副主任,胡诤是全县甚至全市有名的笔杆子,省内外各大报刊常可见到他的大名,出书立说的想法压在心头久矣,却一直不敢行动。就在书记和县长“掐架”,闹得不可开交时,他却与县长“密谋”出书,成功地“捧”走了书记……

 

成也文章,困也文章

“我曾是一个乡镇中学的语老师,那时,因为在报纸上发了几篇文章,经教育局推荐,借调到县政府办工作,”胡诤谈起自己的成长经历,五味杂陈中难掩几分欣慰,“我出生于1970年,我们那个年代的文科生都有一点文学情结,在师范学校读书时,我是校文学社团的主编,偶尔能在市报的文化副刊上露一下脸,收到10元的稿费,要请客吃掉15元……”

在鄂西这个县级政体里,像胡诤这样从教师成为干部的人不在少数,但像他这样四十出头升为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的却屈指可数。

公文与文学作品的文风却截然不同。“一开始,我在内心里对同事们那种干巴巴的文字很不以为然,总认为自己比他们强。谁知,第一次给线上副县长写讲话稿,我就挨了批评。”胡诤说,“那个副县长是分管农业的,讲话稿的场合是全市油菜生产经验交流会,当时我这样写道:‘放眼望去,那是一片金黄色的海洋,微风起处,我激动的心情随之摇曳……’讲话稿写完后,负责领导文字把关的常务副主任把我叫到办公,指着副县长的意见说,你看看,你这是写的什么?原来,副县长批示的是:什么海洋?摇个什么曳?请用数字和思想说话……”

说到这里,胡诤忍俊不禁,放声笑了起来。

不错,很多靠文字起家的领导干部都有这样的过程,胡诤甚至认为,政府机关扼杀了大量的文学天才,很多文学梦想都被“数字”和“思想”给碾得灰飞烟灭了。

经过几次“严厉批评”后,胡诤藏起了自己的文学的翅膀。不到两年,他就成了政府办的头号笔杆子。

1997年,27岁的胡诤转正为政府办副科级干部。三年后,他派往老家任乡长。在乡长的位置上一呆8年,胡诤完成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过程,也成长为一个有思想的基层干部。工作之余,他撰写了大量调查报告、工作手记之类的文章。

在基层政权结构里,乡长和书记多为一对矛盾体,而乡长要升为书记,前任书记的意见很重要。这八年里,先后有两任书记高升调走,而胡诤久困此乡,总无法化蛹成蝶。一次酒后,他向自己比较信任的一个县级领导问起其中窍门,老领导意味深长地说:“你呀,成也文章,困也文章……”

 

爱也文字,悲也文字

胡诤事后得知,前两届书记离任前,几乎都向组织部门说过同样的话:胡乡长啊,文笔不错,写写文章还是可以的,独挡一面还得历练历练……

当然,组织部门对每一个正科级干部都是心中有数的,像胡诤这样胸中有墨的干部,组织上不会让其一辈子在山野历练。2006年,胡诤调任县委办常务副主任。

县委办主任是常委,县级领导,手下有副主任5个,也只有常务副主任有一定权力。但是一般副主任都对一个县领导负责,说白了就是为领导办事,是领导身边的人。胡诤这个常务,主要是为县委书记方景成的文字材料把关,也负责安排县委这一块的公款接待,有签单消费权。

|对这个安排,我还是很满意的,虽然仍是副手,但这个职位比较特殊,”胡诤说,“一般来讲,乡镇长能顺利调回城里就很不错了,安排到科局也多为副职,像我这样,属于重用了。而且,对我来说是因材施用……”

 “我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将自己这些年来的文章精选之后,出一本集子,也算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胡诤说,“但是,作为机关干部,特别是部门副职,出书是有风险的。首先,同事会嫉妒你,说你出风头,然后,顶头上司也会不高兴,说你有野心,更加要注意的是,不能给主要领导造成一个文人的印象,不然,今后很可能将你安排到文联作协之类的地方去‘发挥特长’……”

有了出书的想法后,胡诤就暗中整理文稿,等待合适的机会。

那时,县委书记方景成一心想要政绩,弄出很多花样。比如“某某之乡”的名头就有好几个,他不惜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请来各路神仙,为自己的政绩增加筹码。这样一来,胡诤被折腾得不行,不仅接待上花去很多精力,更恼火的是,书记一直要求县委办的笔杆子们要在观念上出新。“我手下那帮秘书也被折腾得不行,挖空心思地想点子,出观念,有时我在审稿时发现,他们竟然把我当政府办秘书时的一些观点翻出来,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笑的是,有两次,那些十多年前的观点,还被书记批示为‘有思想’。每当这时,我这个对文字怀有深厚感情的人就会为文字悲哀……”

书记的折腾让县里干部们怨声载道,尤其是县长伍斌满肚子委屈。县长和书记有时也是一个矛盾体,大小事情基本上是书记说了算,县长只有执行的份。胡诤发现,县长是一个很务实勤政的好领导,他对那些花架子很反感,却又无可奈何。

“在中国的基层,特别是县市一级的领导中,很大一批人都是造势的高手,他们玩概念,树形象,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升迁。看清了这一点,我决定出一本书,为我们煞费苦心的书记,也为全县人民。”胡诤说这话时,眼神里有几分得意。

 

出书为民,毁书为名

一般来说,县委办的人马只对书记们负责,政府办还有一帮笔杆子对县长们负责,这两套班子的关系也较为微妙。胡诤平常也尽量少和县长伍斌接触。特别是那段时间,有传言说,伍县长正组织材料向上反映书记的问题,两办的关系更因此紧张了起来。

“决定出书之前,我特意找了一个机会和伍县长亲密接触,”胡诤喝了一口茶,意味深长地说,“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当我说要出一书,专门歌颂书记的政绩时,伍县长那种鄙视不屑的眼神。他说,这事儿,你给书记汇报就行了呀,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说关系挺大的……”

三个月后,一本《观点也是生产力》的书出版了。方景成书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本书的内容全部是围绕书记的政绩而写的,有通讯,有述评,有理论探讨。胡诤的文采和理论深度,让书记越看越兴奋。而更让方书记没有想到的是,这本书竟然是伍斌县长写的序,序中对方书记的评价十分中恳。

方书记对胡诤的署名著作给出了很高的评价。说胡诤是“学习型、思想型干部”。而伍县长则批示,为该书举办首发式,由财政出钱,全县副科级以上干部人手一册。首发式上,县长大谈学习《观点就是生产力》的心得体会,言辞之恳切,让当初传言书记县长不和的人们很觉奇怪。

随后,省报和市报都发了该书的书评,省里某领导还对该书专门作了批示。

半年后,书记方景成调任市委秘书长。书记一走,县里的人事调整随之进行,县长伍斌顺利接任县委书记,原县委办主任任人大副主任,胡诤升为县委办主任。

“这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但是,”胡诤卖了个关子说,“伍斌上任后第一天,我们俩相约到一个很隐蔽的小酒店喝酒,我看到他的眼里闪着泪花。借着酒劲,他说,胡诤啊,不瞒你说,你去找我时,我正在整书记的材料,作为一县之长,不能眼睁睁看着全县人民跟着他折腾啊。你这个家伙,这招也够狠的。你说,在中国,想要干点事怎么就这样难啊。办好事,竟然要违背自己的良心先干坏事,悲哀啊!”

“捧”走方景成后,伍斌和胡诤闭口不再谈“观点就是生产力”这个话题,偶尔在干部桌上见到此书,他会莫明其妙发一通脾气,严令将书收起。而胡诤更是将存书全部销毁,根本不承认自己出过这本书。省作协吸收他为会员时填表,他说什么也不肯将这本书填上去。

一次在伍斌书记的办公室,两人无意间聊起此事,已是伍书记改革坚强支持者的胡诤顺手在他的台历上写下这样一首打油诗:

“官点”不断翻新,花样丛出更穷。

执政时时审思,我本亦官亦民。

胡诤念罢,两人会心而笑。

(应采访对象,文中人名地名书名均作了技术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