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界观：善下者上
文 | 周光曙
胡逸野是在毕业一年后参加公务员考试的。
作为政法大学的高材生，胡逸野的第一志向是报考省直政法系统。笔试第二名的结果出来后，他很有底气。在他所就读的学校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凡本校学生参加公务员考试过了笔试关的，所在院系都会动用各种社会关系帮你达到最佳效果。面试后张榜，胡逸野却落到了他的第二个选项：省会城市的市政法委。
1995年10月，胡逸野考虑再三还是到市政法委报到了。领导给他安排的岗位是综治科副主任科员。
从一个“综”字可以看出，这个科室的活儿很杂。胡逸野的父亲原是街道办管政法的副书记，他在一次酒后和儿子开玩笑说：“你这工作内容和你老子的差不多，管的是婆婆妈妈，听的是吵吵闹闹，综合治理嘛……”
作为一个政法大学的高材生，胡逸野和他的同窗们都有一番推动中国法治进程的宏大理想。这也是他选择政法系统的动因，然而，综治办的很多工作不仅很杂，有些甚至是有违法理的，比如平息拆迁矛盾、截访息讼……而更多的时候是帮领导写那些掺了水分的汇报材料，让他一次次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这是在搞政法工作吗？这不是法治的倒退吗？当然，领导不会让你掺水，但他写了一次又一次都无法让领导满意，这，让胡逸野很困惑。有同事就好意点醒他说，数字是死的，而人，是活的呀……
那绝对不是一种正常的政法工作，与他的法治理想背道而弛。
而更大的困惑是，市政法委人才济济，等着提拔的人排成了长队，胡逸野要想去掉副字，哪怕是成为正科级副职，也并非易事。谁都知道，进入体制内，级别上不去，要想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纯属空谈。
2010年，胡逸野已进政法系统工作五个年头，近三十的人了，棱角已磨去不少，人也沉稳了很多。
就在那一年，市政法委书记退居二线，另一位副书记到检察机关任职，政法系统干部的职位都可适当调整，一时间单位里看起来风平浪静，却能感觉到暗流涌动。
科长是一个比较惜才的人，就提醒他说，有些该走走的关系还是要走走的……
胡逸野理解科长的言外之意，但他很反感这种官场潜规则，除了正当的人情往来，他从不去领导家走动，更不会送礼讨巧。
几个月后，一切平静下来，综治科长提升为综治办副主任，而科长一职另从上面安排了一名军转干部担任。胡逸野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为了引起领导的重视，他曾想换一个部门，甚至想调出政法部门或干脆辞职下海。父亲告诫他说，做工作就像挖井一样，不停更换挖井的地点，而不进行深挖，那就很难挖出水来。在工作上切忌浅尝辄止。
就在这时，胡逸野与国税局机关的小何恋爱了。小何的父亲原是组织部门的干部，现已退休在家。
一次，胡逸野与女友全家去一家农庄郊游，农庄里有个天然游泳池，准岳父也下水了，为防意外，他随身带着一只篮球。游了两个圈后，准岳父来到胡逸野身旁，把篮球浅浅地按下去，它轻轻地浮了上来。而他一把将篮球按到水底，篮球呼地一声冲出水面……
准岳父说：小胡，你看这球吧，沉得越深，回升就越有力……
闻此，胡逸野内心一震。他从准岳父那意味深长的话语里听出了弦外音。
在机关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对于年轻干部，在委以重任之前，组织上一般都会安排他到基层去锻炼一段时间。但组织上显然没有要把胡逸野放下去锻炼的意思。如何沉？胡逸野一时陷入了沉思。
一个偶然的机会，胡逸野收到了当地坪塘村一个村支书的报告，说村里吸毒现象十分严重，而这可以说是打工潮之后最严重的后遗症，与此相关联的还有，失独老人增多，留守儿童缺少关爱，农村水土荒芜污染严重……
胡逸野虽然在城里长大，但农村这些残酷的现实仍让他的心阵阵刺痛。利用一个周末，他带上女友一起来到了坪塘村。在与村支书的交谈中，他得知，那些吸毒者，多为第一代外出打工的村民，他们要么是自己在外面从事偷抢勾当，要么是妻子从事色情服务。“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我们村子差不多要毁掉了啊，田地荒着也没有人种……”
回到单位后，胡逸野向领导作了详细汇报，表示自己申请到坪塘村蹲点一段时间，写出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以供领导参考。
胡逸野的报告很快得到了领导的批准。临出发时，一把手把他叫到办公室，说：“你这个议题有现实意义，我支持你。干工作不能浮在面上，你这种工作态度，值得大家学习。”
胡逸野在坪塘村一呆就是半年。他发现。不仅仅是坪塘，甚至全市，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这种现象，而乡村基层政权极其薄弱，根本无力进行治理。
蹲点结束后，胡逸野将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出门。他时而感叹，时而沉思，时而拍案愤怒……当一份三万字的调查报告呈现在领导面前时，他长舒了一口气，而领导的心，却让他搅得不再平静。
一个礼拜后，市委分管政法工作的李副书记亲自找他谈话。
李副书记开门见山地说：“你写的调查报告，很有深度，看问题很深刻，市委很重视，书记、市长都作了批示，我是代表书记、市长和你谈话，市里决定成立一个农村治理领导小组，市政法委和市农委抽调干部组成专门班子，你来当这个班长，怎么样？副处级的架子……”
胡逸野对李副书记说：“感谢领导的信任，只是，这项工作线长面广，困难很多，还请领导们多到农村走走，了解城市繁华下的真实农村。”
李副书记说：“你的那些数据和事例让我们很震撼。确实，我们都需要像你这样沉下去，我们的眼睛不能只看到城市的繁华啊！”末了，他又说：“你是政法大学毕业的吧？呵呵，那是人才啊！你看，你在综治科当副主任科员都五六个年头了，太可惜了。在机关里呀，你把自己当什么，你就会成为什么，你把自己当作供人铺垫的沙砾、石子，那你就渐渐失去了光芒……”
李书记的话让胡逸野深以为然。久居机关，若无特别背景，又无特殊贡献，想要突破天花板，得到提升，有时候，潜下去，不失为明智的选择。然而，如何潜，怎样回冲？你得抓住时机，找好角度。当你用心去做一件实事的时候，你的人生价值也就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体现。
很快，市委的红头文件就下来了，胡逸野担任农村治理领导小组组长，级别由副科级破格提升为副处级。
2013年7月，胡逸野成为全省综治工作的先进典型，并被提拔为政法委副书记、综治办主任，他以前的科长成了他的下属。
也就在那一年，胡逸野和女友结婚了，市委李副书记亲自给他们主持婚礼。婚礼现场，在书法界小有名气的李副书记展示了他亲自手书的一个条幅，上面四个沉稳遒劲的大字让人过目难忘：善下者上。
那是李副书记送给胡逸野小两口的结婚礼物。
亲友们有人窃笑，以为那是李副书记打趣新人的俚俗之语，只有胡逸野心里清楚，那将是他一生受益的座右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