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第三十三回里,有一个著名桥段——“宝玉挨打”。作者用渐次递进法,将气氛之紧张,冲突之激烈,刻画得淋漓尽致,扣人心弦,艺术技巧相当精湛。从小说的叙述来看,宝玉挨打,无非三宗“罪”而已:一是在贾雨村面前没给老爹长脸;二是结交并拐跑戏子(琪官蒋玉菡),惹怒了忠顺王府;三是逼淫母婢金钏儿,被贾环告了黑状。
读过小说的朋友都清楚,这些其实是大萝卜进菜窖——没影儿的事,就算第一条和第二条的前半拉是真的,贾政也不至于一会儿“秋高”一会儿“气爽”吧,打了屁股还不过瘾,还要用绳子勒死儿子,他丧心病狂了吗?
无疑,这是典型的家暴,延伸至社管层面,对一个有小过无大错的人或群体采取暴力执法,即说明贾政作为一个官员,在授权、惯例化和人性等方面存在缺失。他或许是林如海所说的“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但在这个桥段里,其领导身份与领导力相当不匹配。
贾政,字存周,贾母次子,宝玉生父,官至工部员外郎,曾短期外放学差。我们以此桥段,看其为官掌权治乱的道行,是否具备了“立可为之赏,设可避之罚”的标准。
领导不是老虎,何须人怕?
宝玉畏父如虎,地球人都知道。怕贾政者,也非宝玉一人,其他的姐姐妹妹、上下人等,没有不怕的。但凡贾政到哪儿,哪儿的人总是“敛声屏息”。
父亲或长辈这个角色,如同领导一样,具有授权的天赋性质,实非人力可以转移。关于合法授权,我以前说过,是权术之重要前提之一,此处不再强调了。比如管理学中的领导定义,就属职务分工,相应的被授予一定权力、部分下属或统御某个区域的民众。但是,父亲也好,领导也罢,本不该是老虎,若假借授权的合法性、正当性,就把自己定位为老虎,跟狐假虎威也没啥区别。
贾政就是这样的人,在管理中缺乏不拘一格之胸怀,研判是非之能力,更谈不上所谓的“可为之赏”了。他不懂得如何有针对性地施以私恩,生平最吝啬者,居然是鼓励,对宝玉如此,对其他下人也是如此,除了斥责斥责再斥责,说的最多的话,就是:“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
简直是在开教化的玩笑,他真把自己当老虎了。狐假虎威,威风的老虎,而不是狐狸。
这就好比获得授权的领导并不代表他真的具备了某种领导力是一个道理。某民企老总王明川先生说:“领导有下属,领导力有跟随者,一个运用权力,一个运用影响力。……领导,要有与之匹配的领导力责任。领导力来源于人性的魅力和感召力”。想想看,贾政有人性魅力和感召力吗?没有。
身份独立,不该惯性强势
在该桥段里,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来发难,贾政先是“抓不住头脑”,“又惊又气”,然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开骂宝玉,待宝玉将事儿分辨清楚,他仍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贾政喝令小厮‘快打,快打!’”。
他气从何来?惯例化也。何谓惯例化?即领导一旦获得授权的身份,其独立性在此过程中已经建立了一种无需去考虑所作所为的意义和是非对错,形成了一种新的心理和地位的强势,此惯性心理,具有普遍性。
前面说了,领导力“来源于人性的魅力和感召力”,也就是影响力,其ABC理论,分为态度、行为和认知。贾政的领导力缺失,恰恰体现于此,态度蛮横,行为粗暴,认知不明,动辄以其独立身份所产生的强势惯性思维方式来对待身边的人,真如那句俏皮话所说的那样:“我不打你,你就不知道我文武双全”。
惯例化思维,在当下并不罕见,譬如某些一把手的独断专行,权力大得惊人。有几个坊间流传的段子,戏谑地展现了这种官场生态:“县委书记绝对真理、县长相对真理、常委服从真理、其他班子成员没有真理。”“一把手说一不二,二把手说二不一,三把手说三道四,四把手是、是、是,五、六、七、八、九把手,光做笔记不张口。”“一千个副手,抵不过一个正手。”
惯例化中的“我的地盘我做主”,在某些官员身上司空见惯。
贾政其人,历来自诩“绝对不坑爹”,他只会以他的价值观来要求别人,也就是“留意于孔孟之道,委身于经济之间”,作者说他“迂腐”,还真是没有冤枉他。迂腐跟偏执,一个娘生的,都容易产生惯例化。他举荐贾雨村,源于此;他“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也源于此。
惯性强势之路,必将引发“怒积于上而怨积于下”的恶果,“以积怒而御积怨,则两危矣”,这条路一般走不远。当黔驴技穷之时,权术唯有一途,那就是暴力。搞笑的是,贾政在这条比较“二”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往前走,从没跑偏过。
光靠“棍棒”是远远不够的
事儿也凑巧,都赶到一块了,貌似该着宝玉倒霉。
其实不然,作者通过贾政施暴的桥段,意在告知我们一个道理:权力的行使如果依赖于暴力手段,那么,这个政权是不稳固的,是暴政。荣宁二府最终如大厦般坍塌,就是明证。且看贾政是怎么个“二”法。
当贾环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终于,宝玉成了“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遗言”的羔羊。
我不明白,倒三不着两的赵姨娘和知名熊孩子贾环的话如何信得?贾政莫非气糊涂了?绝不是,他是权令智昏,当然,他原本也没多少智慧。
在领导过程中,有两种现象不能不加以警惕,一是合法授权逾越或弱化了人性标准,二是惯例化过程左右了人的智商。贾存周可谓是二者兼有啊,他跟“二”有缘,跟“三”有仇,这不,常说三思而后行,他偏不。
现代领导艺术强调制度化、法律化的强制性,尽管其执行方式遇到越来越多的挑战,但是,“设可避之罚”依然是个核心原则。譬如法律对暴力行为,是不予鼓励且通常是禁止的。当一个人、一个官员、一个政府,就剩下玩暴力的时候,基本上也就走到头了。
贾政不懂得如何“设可避之罚”,是其在为官为人过程中的部分人性的缺失,过度地迷信了法定权、强制权,而忽视了领导人应该具备的奖赏权、关联权等等。至此,应了一句话,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他变身贾无敌了,连结发妻子的嚎哭,他也听不进去,若非贾母及时赶来,宝玉小命休矣。
通用汽车前副总裁马克•赫根说:“记住,是人使事情发生,世界上最好的计划,如果没有人去执行,那它就没有任何意义。”
贾存周也不想想,如果宝玉被打死,慢说贾母、王夫人等个个活不成,偌大的家业谁来传承?他又如何背得起不孝不伦的千古骂名?
所谓领导,得分开来理解。“领”,前提得有人跟着你,也即必须有人心所向的能力;“导”,包含了决策、组织和教导的能力。没有了这两个前提,领导的执行力也就成了空谈。可见,领导想做好一个领导,光靠暴力是玩不转的。殊不知“官逼民反”,宝玉后来为何出家?不正是一种反抗吗?
从宝玉挨打看贾存周,他无疑是个封建时代正统主义的维护者,志向远大,为官似也清廉,自律尚可,可惜“不通俗务”, 死板、生硬,迷信暴力,缺乏一个领导人起码的正面权术和影响力,可谓志大才疏。
此类官员只配跪在群众面前磕头,心惊肉跳、跺脚长叹都是轻的,该让他去尝尝牢狱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