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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伯益:我不愿再被人家当花瓶了
整理 | 肖婷婷



作为我国近1500名两院院士中的一员,中国工程院院士沈国舫近日备受关注。年满80岁的他向所任职的北京林业大学提出退休意愿,但校方却没有给出明确答复。他特别羡慕比他大1岁、已经退休9年的秦伯益,因为后者是唯一一个被正式批准退休的院士。日前,秦伯益接受央视采访时解释说:“我厌烦了,我不愿意再被人家当花瓶了。”
“专家论道,名士行吟,有沛然文采,兼儒雅精神”,这是网民对秦伯益院士的一段点评。秦伯益学养深厚,博古通今,其文史功底在中国科学家群体中卓尔不凡。有人统计过,在他一篇不足4000字的文章里,引用诗词多达10余次,引古典竟达30多处。 
但就是这样一位有着浓郁书卷气质的文人,却身处军旅与一般人眼里深奥枯燥的毒理、药理打了一辈子交道。 

风雨晨昏人不晓,个中甘苦只自知
在有着“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人文传统的上海第一医学院(今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秦伯益接受了5年正规而严格的医学教育。在我国药理学先驱张昌绍教授等人的影响下,临近毕业时,他强烈地萌发了想从事药理学、研发新药的念头:“抗生素发明前,手外伤感染后不少人的手要被切除,可是青霉素发明后,很多人的手就可以保存下来!” 
毕业时,教育部给了上医一个去苏联留学的药理学名额,秦伯益有幸被选中。“如愿以偿,喜出望外”的他仅用了两年半时间就完成了副博士学位论文,得以提前回国。对回国的工作,秦伯益曾做过种种设想:或搞教学,或做科研;或在首都,或到基层……但唯独没想到会分配到部队里。命令下来,别无选择。怀着一腔报国的责任感,秦伯益走进正在铸造“和平盾牌”伟业的军事医学科学院,从此投身于国防工业毒物、军用毒物、神经性毒剂预防药物等的研究中。 
从1960年到1980年,整整20年,他基本上与世隔绝。在接受了保密和奉献教育后,他基本没有参加过国内外学术活动,没有发表过学术论文。70多篇科研总结至今深锁保密柜。 
“风雨晨昏人不晓,个中甘苦只自知”,秦伯益用这句诗记录了自己以及那个年代很多知识分子埋头苦干、不计成败利钝的虔诚和痴情。 
1965年至1972年,由于政治运动,他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恢复科研工作甄别平反时,很多人为了平反结论上的片言只字而上下奔走、劳神费力,秦伯益却心疼那逝去的7年宝贵时光,任凭组织去纠正,自己则“专心致志,别无他顾”地埋首科研。这使他一口气在15年里做出了3项获得国家级奖励的重大科技成果。 

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不做自己不会做的事情
科研上的突出建树为秦伯益赢得了一连串的头衔和荣誉:1987年出任军事医学科学院院长;1988年领少将军衔;1994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的首批院士。 
当他人向秦伯益投去羡慕的目光时,他却开始以人生和社会意义来考量权力、地位和名衔的价值。 
院长上任伊始,他曾在全院干部会议上讲过3句话:“我没想当官,我不怕当官,我不怕丢官。”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秦伯益并不排斥当官,他说,“做官,需要特殊的本领,即管理科学。能够把做官与做学问和谐地统一起来,为民造福,这有什么不好呢?” 
在全军最高医学科研机构的领导位置上,他当了3年又3个月的“官”。为了突破医科院发展的诸多“瓶颈”,如发展模式、科研体制、人才建设等难题,他深入实际,内研外调,写出了4万字的形势分析报告,明确了医科院今后发展的方向。 
当选院士后,他同样抱着求真务实的热情投入工作。在当选院士的最初几年,他几乎兼任过国家和军队医药界各种评审机构的评委,社会兼职一度达到了二三十个。但渐渐地,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凝重起来,他发现实际的情形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有些工作是我国科学管理中繁琐体制造成的无效劳动,有些是别人想借重‘院士’的招牌以提高自己的学术地位……” 
在发表于2002年《光明日报》的《院士不是花瓶》一文里,秦伯益不无自嘲地列举了自己作为院士的种种尴尬:“开大会时请我坐主席台,让大家见见面;颁奖会上请我给获奖者发个奖,让群众鼓鼓掌;新闻发布会上请我正襟危坐,让记者扫一下镜头……耳边尽是阿谀奉承之辞,嘴上都是不关痛痒的话……”  
当地位和名衔不能让他真正发挥人生价值,相反却成为心中的负累时,他毅然作出了不当“花瓶”的选择。他开始不断打报告请辞,第一个报告他辞了6个职务,第二个报告去了8个。与此同时,他多次表示“谢辞各种应酬,社会兼职只退不进”,并声明“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不做自己不会做的事情,不做不必自己做的事情”。 
2005年,在他72岁时,秦伯益正式获准退休,成为迄今为止全国两院院士中唯一获准退休的人。为了实现自己的退休计划,他早早就做好了培养接班人的工作。秦伯益回忆称:因为第一次碰到这个问题,我们院里做不了主,总后政治部也做不了主,总后党委也做不了主,不知道怎么个处理法。后来反馈到两院,请两院看看院士要退本单位的职务行不行。事后有院领导跟我说,如果院士自己要退休,那也没有理由不让他们退休,因此就这样回了总政治部。
 采访中,他对记者说,中国科学家受革命传统教育的影响,一直提倡活到老干到老,要老当益壮,这在过去人才紧缺的时代是必要的,但是,现在情形不同了。“年轻人都找不到工作,你要干到老,年轻人怎么办?有些教授,尤其是院士,动辄上主席台讲话做指示。你离了自己的专业,还懂什么?” 
秦伯益很早就思考过自己的老年生活。他曾对同事说:“人总是会老的。当我感到我做不过自己年轻的时候了,我就不做了;当我感到我做不过现在的年轻同志了,我也不做了。” 
看书、上网、旅游、写作,偶尔出席活动,秦伯益退休后的九年里,过着普通老年人的生活。他笑称自己的生活简单概括为八个字——“游山玩水、高谈阔论”。我国37个被列为世界遗产的景点,20个世界地质公园、110个历史文化名称、187个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首批30个国家遗产,秦伯益一个人全部游遍了。

说真事、讲真话、吐真情、求真理 
2004年,秦伯益的《漫说科教》一书出版。这本直面现实、追问“科教兴国,谁兴科教”的专著被业内学者称为一本有分量的“治国策”。在前言中,他对读者坦诚相告,这是他在“专业领域以外写的第一本书”,由此,他将“换个活法”,完成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角色转换——从科技工作者转换成自由撰稿人。 
“变身”后的秦伯益开始在另一个更加开阔的人生舞台上挥洒自己的才智。除了“自由撰稿”以外,他还应邀在各地做报告,以独立坦诚的姿态“自由发言”。 
他批评科技创新庸俗化,“处处创新,事事创新,人人创新,有那么多创新吗?比如说外科手术阑尾炎都是右下腹切口,现在有个医生说在左下腹切口也可以把阑尾取出来,这是创新吗?”他认为,这种为创新而创新严重干扰了规范性的工作。 
他倡导科技评价体制改革,“科学评估应该靠社会实践的检验,长官意志、专家武断、媒体炒作都应在必须改革之列。如果这种评估体系不改革,中国的基础研究就没有希望。” 
他与汪成为院士以“五同”来概括科研协作中的“怪现状”:论证之初“同心同德”,制定计划“同舟共济”,经费到手“同床异梦”,遇到分歧“同室操戈”,最后变成“同归于尽”。他呼吁,中国人传统的那种“盯住上家、卡死下家”,“我不和也不让你和”的“麻将文化”该彻底摒弃了。 
他认为,“社会浮躁起源于政治浮躁,接着导致经济浮躁,当进展到科技浮躁时则是整个社会浮躁的全面反应。” 
言辞真切,鞭辟入里,幽默深刻……这是很多人听完秦伯益演讲之后的感受。《漫说科教》一书的扉页上有徐匡迪院士题写的12个字:“说真事、讲真话、吐真情、求真理”。这12个字正是秦伯益最看重的为人品格,也是他全部的人生底色。 
盐酸二氢埃托啡是秦伯益历时14年挑战传统观念研制成功的一类新药。但该药上市后因管理不合理,一度造成了在吸毒者中的滥用。在申报中国工程院院士时,秦伯益将这一事实如实写在材料上,他对单位领导说:“你们千万不要抹掉,这是实事求是。” 

最理想的科学家退休年龄是由自己掌握
院士几乎在中国是一个终身制的,但是在十八届三中全会通过的深化改革决定当中,可是有了院士的退休和退出机制,虽然目前舆论对建立院士退休、退休机制的呼声很高,但秦伯益却有不同的看法——“按说有成就的科学家,他们的退休年龄最好是他们自己决定,统一的制度是不得以的办法。”能够发挥能力的继续,有愿望退休的退休,这是秦伯益院士希望改变的地方。而另一方面,有的院士年事已高,却也并未退休,这背后也有社会背景的因素。
社会把院士拔得太高,一些省市或高校研究院竞相用高额科研启动费、安家费、年薪等来争夺院士,装点门面。各种考察、颁奖、座谈和评审,也对院士邀约不断,这是院士不退不休的社会土壤。
“其实我们说院士退休只是从工作中退下来,院士作为一种荣誉称号,可以一直保留,就像‘劳动模范’、‘战斗英雄’这样的称号,晚年不战斗了,荣誉还是在的。”秦伯益觉得:“院士制度本没有错,就是现实中被扭曲了,我只希望能够质本洁来还洁去。”
在秦伯益看来,“‘院士’是一个称号,这个称号无所谓退休,就像“战斗英雄”、“劳动模范”,称号在的永远是个称号。现在说的院士退休,是拥有“院士”称号的人退掉他原单位的本职岗位,本职岗位是职务,这个职务是退休的。最理想的科学家的退休年龄,最好是由自己掌握,像牛顿、爱迪生中年以后都不做研究工作了,像富兰克林不仅不做研究工作,而且从政了,成为美国开国的几个主要领导人之一,美国的《宪法》、《独立宣言》,都是富兰克林起草的,做得很成功,没有说科学研究工作就要做一辈子。而相反居里夫人、爱迪生,一直做到生命的最后,因为他们的那些工作正在发展当中,他也确实停不下来。所以我的看法,最理想是自己掌握。但是在中国,自己掌握我觉得目前还做不到,不仅有自己没有思想准备,也没有晚年生活的思想和安排,也有周围环境单位等等的限制。”
他期待先有一个统一的退休年龄,然后逐渐过渡到根据情况来适当退休,把院士退休看成一个非常正常的现象。
或许,作为一个院士,结束科学生命是非常可惜的,但如果连普通人的生活情趣也被埋葬,那就是可悲的事了。尊重科学,珍爱生命,理解人性,就不能让院士再成为花瓶,这需要院士自醒,走出利益包围圈,更需要院士制度改革,来真正释放院士的自由精神与独立人格,同时也拥有可贵的晚年生活。

资料来源:《健康报》、2013年11月25日《新闻1+1》、2013年11月27日《燕赵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