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读者的印象中,《红楼梦》里的贾母是个温和慈祥、富贵尊荣的老太太,很难想像她也会发飙。但在小说里,她确实发过飙。
就字义理解,发飙含有不理智的贬义,指一个人不该发火时爆出的怒火,有故意性质。宝玉挨打那一回,贾母跟小儿子生气,不能称为发飙,何故?大家去想。但在第四十六回“鸳鸯抗婚”的桥段里,老太太是真的发飙了,而且飙得很有学问,其中的补台艺术、柔性管理法的妙用,尤其值得赞一个。
贾母为何发飙?
贾赦作为荣国府老大,出场的次数却寥寥,唯独在鸳鸯抗婚桥段里,他威风八面了一回。欲娶小老婆,却让大老婆出面说合,这夫妻真是一对活宝!大老婆眼看着不行,他又威逼利诱鸳鸯的哥哥,狠话说了一箩筐,效果几乎为零,就他肚子里的这点东西,还想躲在家里悟道,笑话。
对于这件事,贾母原本是可以不生气的,毕竟鸳鸯只是个“家生”的侍女,自己的大儿子看上了侍女,给与不给,一句话而已,至于“气的浑身乱战”?至于拿不相干的王夫人开刀?贾琏偷娶尤二姐那段,都出人命了,凤姐儿告状,她也没生气,只说了“那个猫儿不偷腥”的话来安慰凤姐儿。可见老太太在这方面看得透、想得开,不应发飙。
但是,作为荣宁二府的“老祖宗”,最高领导人,她又不能不发飙:一,除了鸳鸯,身边再无贴心的人可用,若鸳鸯做了贾赦的小妾,她的领导地位极有可能被架空。二,王夫人表面老实,邢夫人是真的窝囊,而实际管家婆王熙凤既是王夫人的侄女,又是邢夫人的媳妇,若无鸳鸯从中监督牵制,很难说凤姐儿会倒戈到哪一方。这两点正是老太太发飙的原因,借以维护其权力的威严。
正如小说里所写,(贾母)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借机发飙,敲打王夫人,故意性显然。
独到的补台艺术
我们常以“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来形容领导人高明的“驭下之道”,其实“给红枣”也得注意方式方法,比如直接道歉、明显的封官许愿等等,都是缺乏内涵、让下属瞧不起的做法,很难达到预期的抚慰和消弭猜忌的效果。
对王夫人来说,婆婆的发飙,让她很是伤不起。
这一点,薛姨妈看出来了,宝钗、李纨、凤姐、宝玉、探春等小辈都看出来了,当时的气氛非常尴尬。好在探春是个有心人,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能在适当的时候打破僵局、给人台阶,探春是个做领导的材料。有了探春给的台阶,贾母的补台艺术也得以充分的显现——
(探春)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应付完了薛姨妈,给足了王夫人面子,紧接着抛出感情牌,让宝玉出面抚慰王夫人:“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再笨蛋的人,此时也明白贾母要补正的意思,所以,宝玉就坡下驴,一番打趣,又要下跪,王夫人再不能无动于衷了,忙笑着拉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断乎使不得。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
发飙的后遗症至此本该过去,但贾母又把凤姐儿拖了进来,委婉指责其没有及时补台:“凤姐儿也不提我。”这里的学问颇大:一,王熙凤最善于察言观色,为何不补台?二,王熙凤的智慧难道还不如探春?领导说错话了,理应由凤姐儿补台而不是探春。可见老太太内心深处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王熙凤在打秋风呢,巴不得老太太与王夫人的矛盾进一步扩大,以实现自己固权的目的。王熙凤或许是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插科打诨的补课,通过逗乐来遮掩。
贾母是深谙补台艺术的,方法应用亦非常恰当,谁在拆台,她心里门儿清,怎么补台,她心里同样门儿清。比如在四十七回开头,她先要等众人散去,再教训邢夫人,就是一种补台。反观王夫人,一听丫鬟回说:“大太太来了。”她则“忙迎了出去”。本来邢夫人在外面听到贾母发飙的消息,已经打算不露面了,王夫人这一“忙迎”,让她不得不露面。王夫人之小人心态、拆台心理,在此暴露得淋漓尽致:她是恨不得贾母和邢夫人两败俱伤的!
领导需要下属补台,同时也应在管理中为下属补台,而不是互相拆台。也只有互补,才能发挥团队的最大效能。正如贾母对邢夫人说的那样:“你兄弟媳妇(王夫人)……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王熙凤)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理儿再明白不过:我为何发飙?她们三人是我委派的管理团队,缺一不可的一个整体,我必须为她们补台,也要求她们互相补台。今儿个给你面子了,以后你知道怎么做了吧?
管理的分寸感
不知大家注意没有,在本桥段里,贾母发飙,始终强调了“我”如何如何,比如“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等等。表面来看是老太太絮絮叨叨的数落儿媳妇,其实是她柔性管理的方式之一,体现了她独到的管理方式及她对管理分寸感强势掌控。
贾母用“我”怎么怎么来发飙,一是容易接地气,做到言之有物,合家老少都能听懂,免得“故意”外露;二是容易给人以“弱势”的印象,赢得理解与同情,诿过于人;三是容易规避高调,淡化管理、规范、道统、家法等严肃字眼,使得权力的潜在体现,变得更为柔性化。
在该桥段里,她曾对邢夫人说:“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贾赦)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鸳鸯)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试问,贾赦听到母亲的这番话,难道羞耻心还不泛滥?除非他不是爹妈生的。
综上所述,贾母的发飙,分寸感把握得极好,针对谁,敲打谁,怎么补台安抚,达到何种目的,基本细节跟事先设计好似的,显示出她作为贾府最高领导人的权谋和手腕,其高度,绝非王夫人、凤姐儿等人可以比肩。
发飙,对领导人来说,虽然不是必须的,却也是走近同事下属、实现沟通交流的一种方式,说它是一种管理方法也行。它的效果在于,能够逼着对方或多方说出真话,有助于洞悉人心,掌握下情,搜集信息,听取意见;有助于识别、发现矛盾并解决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