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专题>>正文
【经典新解】缺“钙”的贾雨村
文 | 赵炎
 十年寒窗苦,读书破万卷,然后应试求官,这是古代知识分子的宿命,他们与门阀士族、乡绅贤达一起,建构了我国旧社会的精英阶层。
当然,对知识分子还可以做个细分,譬如隐士或在野讽喻者,称为“忠诚反对派”,不反皇帝,只针对权臣,这部分人不多。更多的不是成了权力的同谋(官员),就是做了官绅的小伙伴(幕僚、西宾等),还有就是做个普通的文字工作者,卖字画诗文混口饭吃。《红楼梦》里虚构的贾雨村是个典型,他有范进式追求,却无孔乙己式苦逼,曾经爬得很高,却又摔得很惨。其中的缘故,我们试着围绕“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这个司法段子做个剖析。

文学以讲故事为主,我是以故事为依托讲道理,所以,故事情节能省则省,大家可参阅原小说,当我的道理讲不下去时,才会引用故事来忽悠。
从时间上来看,贾雨村中进士到实补应天知府,不过七八年光景。若理解了应天知府是个啥品阶,就能洞悉他为何不惜徇私枉法了。在明清两朝,应天府与顺天府是平级的两个直隶重镇,顺天府指北京,应天府指南京,其长官皆为正三品,清代应天府又称江宁府,刘墉就做过江宁知府。
贾雨村被削职为民之前,做的也是知府,最多正五品,如果抠字眼的话,或许还达不到。小说里称他为“太爷”,史料中,“太爷”是县令的别称,知府通常称为府尹或太守,此处大概是作者的笔误。
总而言之,旧官起复,品级下降是常态,如他这般越级提拔者,没人“扶梯子”,那是绝无可能。帮贾雨村扶梯子的人有两位,巡盐御史林如海和工部员外郎贾政,这两位在朝廷中是有“组织共同体”的,护官符里介绍得再清楚不过,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贾政一出面,吏部自然处处绿灯,对贾雨村的考察免了,候补时间缩短了,赴任的也是要津。
所谓喝水不忘挖井人,“葫芦案”的第一被告薛蟠,正是四大家族的子弟,贾雨村安能守得住底线?如果他有底线的话。
结果,薛家花钱,原告撤状,一桩性质恶劣的人命官司,被他三下两下给摆平了,死者坐实“逢冤”。

就此案而言,贾雨村肯定不是个好官。
蹊跷的是,刘心武大师却撰文说,落魄时的贾雨村也曾“重义轻利、志向高远”,“是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大丈夫的形象”。倘若这个说法成立,那么贾雨村的“初心”也还算得上正派。但逻辑上显然存在两个谬误:一是诉诸偏执的“环境决定论”,一是诉诸传统的“心本善论”。
第一种在基础原理上就是错的,将内在主观责任推卸给外在环境,即意味着官员放弃了主体性,承认自己是外部环境的一部分,这很荒谬,不会因为有多少例子未为人知就变得正确;第二种结论更不可能,因为传统的未必都是正确的,阉割、缠小脚都几千年了。
事实上,小说里的描写非常的不尽如大师之意。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是贾雨村写的对子,志向不小,却谈不上“高远”,只不过野心大一些,对功名富贵梦寐以求而已。范进考了几十年才中举,他有这种追求实属正常。
初入仕,即“不免贪酷”。何谓贪酷?贪污受贿、欺凌弱者是也。“不免”二字用得好,又是一个“环境决定论”——当官的都贪酷,贾雨村也就“不免”了,但是,官员的起码自律呢?
“葫芦案”判决前,他跟门子说:“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谒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是实不忍为也。”一转身案子判了,结果却跟门子建议的一样。这位门子,曾是他落魄时的“故人”,结案不久,他却找了由头,将门子发配到偏远之地去了。装腔作势、虚伪狡诈的形象油然纸上。
此案的第二受害者是甄士隐的女儿英莲。甄士隐对贾雨村有恩,英莲被拐,他也曾答应寻找。但他没有知恩图报,更未兑现诺言。
上述这些,均说明贾雨村的“初心”不怎么正,跟所谓的“环境”也没啥关系,重义轻利是笑话,见利忘义才是真的。
一个人的“初心”,也就是如今提倡的信念理想,初心不正,谈坚守、自律,都是废话屁话。就好比一个贼,你跟他说,“不要光看到贼吃肉,看不到贼挨打”,他会感觉奇怪的。当然,如果这个贼有“从良”之心,劝他自律也不是没有意义。把自律剥离实境,那是致幻而不客观的,社会哪怕有一个好人在,官场哪怕有一个好官在,自律都不失其意义,前提取决于是否“正心”。

贾雨村在攫取高位后“正心”了吗?显然没有。
到了小说第53回,他“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也就是以兵部尚书衔入阁了,相当于副宰相,飞黄腾达,而以权谋私帮助贾赦夺扇子害死人的事儿刚刚发生不久。
他没有大是大非观念吗?也不尽然。
初次削职后曾与冷子兴有过对话,他提到“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可见他不缺“日三省乎己”,缺的只是“钙”——为国为民、勤政务实、敢于担当、清正廉洁之信念。这就决定了他的未来不会是好梦。
葫芦案之前,贾雨村依附权贵,跻身名宦,是“越轨”的第一步;葫芦案之中,他枉法徇私,玩弄权术,算是“越轨”的第二步。两步走错,造成的后果似乎并不恶劣。前者不是他主动的,有人教唆;后者也能找到开脱理由。毕竟甄士隐家道中落,苦主冯渊已死,就算依法惩办了薛蟠,还英莲以自由,冯渊也不能死而复生,叫英莲以后怎么生活?那么,葫芦案之后的第三步又该如何走呢?大多数官员会选择“平安着陆”,从此好好做官,争取个善终。
中国的精英分子一般都喜欢历史,从历史中汲取借鉴与教训,由此总结出许多诸如“居安思危”、“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等等的人生智慧。以贾雨村的才干和见识,不会不知这个理儿。他游览智通寺时,品味过山门上的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曾觉得言浅意深。
“初心”不正,可以修正;价值观有问题,也可以重塑;加入某个“山头”,不代表非要事事站队,抱团取暖,只要确认是有益于家国社稷的事儿,那就借势而为,克己奉公、殚精竭虑地履职尽责。若此,即使将来换了皇帝,即使将来“山头”倒了,也不会祸及自身。识时务者为俊杰,历史上走错路的官员最终“平安着陆”的例子不少吧,可惜贾雨村不觉悟,未“正心”,最终受到四大家族垮台的连坐,“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此案中的护官符实在是个有害无益的东西,在逻辑上也非常狭隘。上世纪60年代初期,毛泽东同志就认为凡是反对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人,都是在搞“护官符”,文革由此乃生。
贾雨村的缺“钙”,主要是自身的问题,但护官符在客观上仍然起到了推波助澜之作用,致其泥足深陷,与四大家族狼狈为奸,互相包庇袒护,形成了利益集团,妨害的是社会道德与法制进步,击垮的是那些坚守正义底线的人,从而与精英阶层应有的社会关怀形成了尖锐对立。
当下手握公权力者切不可像贾雨村似的缺“钙”。“越轨”了不要紧,及时修正就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然知道民众在用放大镜看你,就更应慎之又慎,常照镜子多正心,常怀大义少沾利,别再做出“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之类的蠢事儿,护官符只是一张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