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筹码
文 | 赵炎
话说唐僧师徒搞定了青牛怪，继续西行，不多时来到一新去处，只见“满地落红如布锦，遍山发翠似堆茵”，好一个美丽所在。他们也将在这里遇到一位空前可怕的对手——西梁女国国王。《西游记》用了两个回目介绍这个段子，情节离奇，看点颇多，甚至还有些少儿不宜；但斗争的尖锐性，不能不让唐僧发出这样的吐槽：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这样任性！
一
对于唐僧师徒而言，妖怪并不可怕，真刀真枪干上一架，也痛快；然则女儿国举国脂粉，到处“老虎”，打不得、碰不得、逃不得，必须面对，问题就严重了。更糟糕的是，这个女国王手中的筹码还非常具有杀伤力。
指标性筹码有三个，让出王位、托国之富、委身下嫁。这种附带传统标签的三大筹码，权力、金钱和美女，许多人一般扛不住。历史上那些颠覆分子、腐败分子、汉奸卖国分子，不都是因此而变质的吗？
辅助性筹码也有两个，一是不答应就不给验换通关文牒，没有“路条”，你哪儿也去不了；二是“假如不从，就要害你性命，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儿”。走又走不了，活又活不成，根本不给你第二条路。
唐僧师徒到了驿站，驿丞履行了盘查登记手续，下来叩头道：“老爷恕罪，下官乃迎阳驿驿丞，实不知上邦老爷，知当远接。”这算怎么回事？女儿国又不是唐朝的藩国，需要下跪吗？国格呢？节操呢？显然是女王预先准备的一碗迷汤，意在洗脑，让他们丧失警惕；随后假借梦境，派太师求亲，对唐僧师徒提出的条件全部答应。这是第二碗迷汤，意在抢占舆论高地，将来有什么变故，她尽可以推责。机巧之术，统御之道，尽在筹码中矣。
所谓擒贼擒王，女王的目的就是这样的直接直率而坦白，不惜放弃女子为王、家族世袭等基本国体，也要瓦解取经团队——将唐僧弄上床，且志在必得。取经团队若没了首脑，还能成什么事儿？从此大唐休称“上邦”，御弟哥哥为王，人心民意尽归我有，与大唐称兄道弟，嚣烟也可以日长……女王小算盘拨得滴溜溜响。这是我的假设，有道是“逻辑建立在假设之上，都很乱”，我尽量理顺些，信则有，不信则无。
二
在这个国度里，女王是规则的制定者，其他人只能惟命是从，遵守规则。譬如将男人的肉作香袋的事儿，分明就是谣言，因为女王自己承认“我国中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至此”。百姓们散布流言，造谣吓唬唐僧师徒，是得到她首肯的，或者干脆就是她的授意，制造思想混乱，从内部搞乱取经团队，毕竟堡垒大多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在这个国度里，女王最美丽、最富有、拥有最高权力，没有人可以监督她、制约她。作者通过二师兄的视觉和荷尔蒙作用，为女王留下了一幅动态绘本：“却也袅娜，真个眉如翠羽，肌似羊脂……月里嫦娥难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宫妆巧样非凡类，诚然王母降瑶池。那呆子看到好处，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也。”
如今流行“有钱就是任性”，可这个女王不光有钱，而且权力不受制约，可以任性；美貌无可匹敌，可以任性。她太有筹码啦，无需什么仇什么怨，就是这么任性，就是这么胡来，你能把她怎么着？
子母河水不能随便喝，作为一国的统治者是不是该下令在河边竖个警示牌牌呢？就算不竖牌牌，也该让摆渡的人提示一下驴友吧。不，人家女王才不管这些，有钱就是任性，她不在乎旅游经济带来的那三瓜两枣儿。充分证明了一句话：说，是一种能力；不说，是一种智慧。
解阳山破儿洞外的落胎泉，算是国有资产吧，但“向年来了一个道人，称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儿洞改作聚仙庵，护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赐与人。但欲求水者，须要花红表礼，羊酒果盘，志诚奉献，只拜求得他一碗儿水哩”。不要一分钱，就把国有资产私有化了，也不管百姓死活，有权就是任性。
三
女王这一任性不要紧，唐僧吃尽了苦头。先是与猪八戒一并“怀孕”，疼得死去活来，差一点要去妇产科医院；然后箭在弦上，不得不牺牲一些“色相”，被妙龄女王拉拉扯扯，“女主喜孜孜欲配夫妻”，“同登凤辇，并肩而坐”，“携手相搀”，女王还乘机揩油，“偎着长老的香腮”。唐僧“忧惶惶只思拜佛”，“止不住落下泪来”：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这样任性！
任性终究是笑谈，然女王的筹码是实实在在摆在面前的，该如何应对？不要着急，孙悟空自有办法，七个字而已：掌握斗争主动权。“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孙子兵法》）孙悟空的策略正是“有以待、不可攻”。
唐僧与猪八戒“怀孕”，按道理该找当地政府帮忙。“我等乃东土大唐王驾下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者。我师父便是唐王御弟，号曰唐三藏，我乃他大徒弟孙悟空”，这句话一路上孙悟空可没少显摆，但这次他连土地山神也没找，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我能”的另一种表述，即是“有以待”。
在驿站，听外面人报：“当驾太师与我们本官老姆来了。”三藏道：“太师来却是何意？”八戒道：“怕是女王请我们也。”行者道：“不是相请，就是说亲。”这就奇怪了，他怎么知道存在“说亲”的可能呢？三藏道：“悟空，假如不放，强逼成亲，却怎么是好？”行者道：“师父只管允他，老孙自有处治。”这又奇怪了，大家都一起来的，别人概没有处治对策，独他有，说明了什么？说明孙悟空深谙“万术同归于道”的至理。
女王的筹码，充其量只是术。鬼谷子云：术为道御，亦为道用。也就是说，术虽是利器，道却是根本。孙悟空太了解他的这位师傅了，头可断，血可流，去西天的浩然正气不可丢。有了这个大道（若唐僧自个儿愿意，猴子没法反对，紧箍咒的滋味可不好受），权力、金钱、美女，差不多都是粪土了，再多的“诱惑”来攻也不可怕，大不了用点儿法术。对付一帮子娘们，他心里还是有底的，此所谓“不可攻”。
四
悟了其中的道，就掌握了主动权，胜算在握。比起唐僧的无智、沙僧的无语、八戒的不要脸（打发他往西去，留我在此招赘，如何？）孙悟空的自信难能可贵！对方一个筹码接着一个筹码扔过来，他却谈笑自若，一一化解，如行云流水、四季更替似的自然，若非内心强大、修养足够，安能这般精彩？
对付女王的筹码，孙悟空的自信，可圈点之处甚多。一，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妖魔鬼怪总是要出现的，打架的事儿总是要发生的，斗争总是不会停止的，因此，孙悟空一直不曾天真；二，迷汤可以喝，但要守住思想阵地，即道的底线，自家庭院必须保持干净。三，做到“语迟而人贵”，要么不接招，接招则深度、底蕴尽显，言语生动活泼，分寸恰到好处，让对方无从辩驳，要么顺从要么语塞。四，靠实力，还要讲方法。如争取人心，尤其是师父的心。孙悟空摆事实讲道理，以“假亲脱网之计”和定身法，终于说服了师父。
在他的影响下，动摇分子猪八戒此番也不拆台了，而是坚定不移补台，直骂美丽不可方物的女王是个“粉骷髅”，还吓唬百官人众，成为对抗筹码的一支重要力量，这样的描写在书中并不多见。
随着蝎子精摄走了唐僧，师兄弟三人腾云追赶，斗争取得了完胜，可谓兵不血刃；而女王的筹码呢，全废了，君臣跪在尘埃，都道：“唐御弟也是个有道的禅僧，我们都有眼无珠，错认了中华男子，枉费了这场神思。”女王自觉惭愧，从此该消停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