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上显然并无貂蝉其人,但某孟姓学者还煞有介事考证,说“貂蝉,任姓,小字红昌,出生在并州五原郡九原县木耳村”云云,愚以为纯属脸皮厚,把元杂剧里的戏词儿信手拈来,没啥意思吧。读历史小说,跟如今看古装剧一样,本质上都是娱乐,对其中的人和事,你当真就输了。
可我们又不能不当真,毕竟连环计是《三国演义》虚构的奠基性政治事件,貂蝉又是那么深入人心,董卓也确实死在了王允与吕布的勾结中,东汉社稷终于成了“扶不起的阿斗”……这些虚虚实实的文史遗存所沉淀的宝贵经验和教训,总会给予后人一种血色残阳般的惨痛震撼,须臾不容忘却。
【一】
作为女一号,貂蝉基本上没得选择。
导演早给她画好圈了,身份是歌伎,打小儿在王允府中长大,“年方二八,色伎俱佳,允以亲女待之”。虽然歌伎跟奴仆无异,比妾亦不如,然教养之恩,父女之义,藩篱筑得够牢固!再加上王允膝盖一软,跪了,鼻子一酸,哭了,大道理还一套一套的,是个人都不好意思拒绝,不是吗?
后来的事实证明,貂蝉确实很努力,演技一流,将董卓吕布哄得团团转。不过没用的,董卓虽然死了,王允“重扶社稷,再立江山”的宏愿,三个月即宣告流水落花春去也,貂蝉的付出,沦为名副其实的衡水名酒——白干。所以我把近年来颇为流行的那句具有反讽意味的话“也是蛮拼的”,送给她。
连环计说起来很有杀伤力,美人计乱人心智,反间计分化瓦解,然后就是朝堂绝杀,可是再怎么惊心动魄,也只是徒增笑柄。
东汉王朝早已病入膏肓,政治价值体系分崩离析,非人力可为,没什么灵丹仙药可以令这个“木乃伊”回春,换个人执政,干得好,也不过暂时的回光返照,迟早还得靠历史来纠正。董卓那一套肯定不行,王允也不行,即便他为政不失误,大不了也是一个晚唐藩镇割据的局面,朝代更替是免不了的。
貂蝉的“拼”,拼的是报王允之恩义,闺中弱女,笼中雀鸟,焉知国家与天下大势?然则清朝学者钱大昭批说:“故吾谓汉室之亡,不亡于贾诩,而亡于王允之一言也。允虽有诛卓之功,实为汉室之一大罪人矣。”
以此推论,貂蝉岂不是也有了罪过?
【二】
貂蝉非但无罪,且有可嘉之绩,这母庸置疑。但是,人的诸多品质之中,明白事理才是头等重要。何谓“明白事理”?安分,就叫明白事理。白居易说:“以此自安分,虽穷每欣欣”。用现在的话说,搞经济的,就好好搞经济,干文艺的,就好好干文艺,界限应清晰一些,跑到其他领域胡搅蛮缠,到别人的盘子里抢肉吃,不是找不痛快吗?
人这一辈子,破茧成蝶的总是少数,但若做到安分,断然不会作茧自缚。以此,貂蝉不怎么明白事理。小说里写道,某日王允回府,见她在牡丹亭畔长吁短叹,便喝曰:“贱人将有私情耶?”说实在的,这一声断喝,令人心寒之至!既“以亲女待之”,何有“贱人”之骂?王允缺乏对人性与良知的基本信任。
继续听貂蝉的解释:“妾蒙大人恩养,训习歌舞,优礼相待,妾虽粉身碎骨,莫报万一。近见大人两眉愁锁,必有国家大事,又不敢问。今晚又见行坐不安,因此长叹。不想为大人窥见。倘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
这就不安分了,你一歌伎,主人有需要时,长袖善舞,歌声婉转,让主人愉悦,则尽本分矣,国家大事要你操心?政治,是政客、权贵们玩的游戏,小民最好离远点儿。董卓也好,王允也罢,他们的终结目的,不过是为了攫取和垄断权力,无论编织什么理由,企图裹挟绑架民意,皆不是无懈可击,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岂不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什么“铁肩担道义”,岂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振臂一呼,你就跟着上,跟着他们去玩命?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平白无故的卷入到政治斗争的漩涡中,除非脑残分子。
有了貂蝉的这番表态,王允以杖击地曰:“谁想汉天下却在汝手中耶!随我到画阁中来。”此君蓄谋已久了,正愁找不到马前卒呢,心中别提多高兴了。因为他知道,若无貂蝉的自行表态,以他对貂蝉的所谓恩义,还不足以达到令她放弃自身生命或生计而去升级社会关怀和现实实践的高度,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尽情表演,目的不过是进一步的蒙蔽、误导、迷惑貂蝉。
所以呀,对那些动辄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大伙”的人,是要保持警惕的,在这个左右互殴、各类思潮碰撞的社会里,百尔小民宁可装傻,也不要自作聪明。商鞅厉害不?《史记》商君列传里说: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这是个作茧自缚的生动案例。
【三】
貂蝉确实蛮拼的,可是她最后得到了什么?按照毛宗岗的说法,事业上,貂蝉应该“与麟阁、云台并垂不朽”;感情上,“盖貂蝉心中只有一王允尔。”想来也是有道理的!可是王允秉政三月,除了忙于党派清算,还是忙于党派清算,貂蝉嫁吕布,连个次妻也不是,仍为小妾,王允似乎早把她忘了。
抛开历史局限不说,王允本质上为官还不错,为人也刚直,可惜急躁了些,党争思维浓烈了些(他曾跟大宦官张让斗争过),暴露出来的依然是权力的恣肆与随意。董卓窃取最高权力后,皇室之下,凉州帮,并州帮,以及官僚旧臣,正是朝廷政治格局的一体三面,明争暗斗,谁也不服谁,似乎回到了之前的宦官、外戚及官僚士大夫的斗争格局。有问题可怕吗?不可怕,可怕的是拒绝改正。
太傅马日磾曾叹息:“善人,国之纪也;制作,国之典也。灭纪废典,岂能久乎?”情系民生,曰“善”;健全纲纪,曰“制”。政治文明的进步,哪怕是一点点进步,在古代都堪称“中兴”,而任何当权者试图开倒车都只能是自取灭亡。这个道理,王安石、张居正明白,董卓、王允之流就是不明白。譬如董卓吧,东汉衰弱之后,他企图寻求再稳定转型,其显著特点即是灭纪废典开倒车;而王允不思变革,步其后尘,焉能不速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历史再次证明,秉政集体内部搞团团伙伙、拉帮结派,会出大问题的。果不其然,董卓旧部李傕、郭汜被逼无奈杀回长安,吕布灰溜溜跑了,王允气昂昂死了,谁又会想到去安置曾经“拼”过的貂蝉?若不是有个叫庞舒的人仗义相助,貂蝉的戏份怕是早结束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凉薄何其甚也!
【四】
世事如棋局,有所舍才是高手。对貂蝉来说,残酷的现实纹丝不动,甚至变本加厉,一切都是浮云。曾经沧海难为水,她不会再去“拼”了。
到了小说第十九回,貂蝉最后一次翩鸿来袭。曹操围下邳,陈宫献“断粮道”之计,如果计成,曹操休矣!然而吕布入告貂蝉,貂蝉却曰:“将军与妾作主,勿轻身自出。”此时的貂蝉真不想“拼”了,放弃吧,吕布你不过是剧本中角色,所作所为不过是按照剧本,完成角色任务而已,你本来就不是扭转乾坤之辈。
吕布殒命白门楼,曹操不客气的“将吕布妻女载回许都”。惊鸿从此不再照影。回首当年,长安城里,幽深清寂的窄巷,载歌载舞的筵席,绕梁三日的回声,粉墙黛瓦的庭院,刻痕累累的老井,泛着锈色的门环,还有那位高冠峨服的须眉大叔……一切的一切,似乎举手可触。人生没有轮回,珍惜前路吧,权力阶级的内部戏码,谁爱演,谁演去,千万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