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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二爷的一声叹息
文 | 赵炎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道德经》
国人传统的精神光谱之颜色,还是相当美好而全面的,譬如忠勇仁孝、礼义智信等等,得其一也,“一蓑烟雨任平生”,可以不朽!然则精神是需要住所的,没有住所,即无依归,还谈什么“也无风雨也无晴”?更不得垂万世,此所谓信仰之庇力。《水浒传》六十三回中,大刀关胜的行止,是最具代表性的“失其所”之例,云长泉下有知,怕是要捋须叹息!

【一】
有副流传极广的对联,是这么说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逻辑固然非常荒谬,但是血统、出身等涉及DNA的东西,事关外貌、素质及气质的沉淀,又不能说不重要,否则“我爸是李刚”之类的话就没了底气,贵族们也会找你晦气,闹个没完。
关胜就沾了太多祖先的光,呱呱坠地,嘴里叼着把“金钥匙”,偏生发育得像极了乃祖,比如脸色、唇彩、眉眼、胡须、身材等,做派又处处学乃祖,比如所用兵器、晚上读书、言必称忠义等,不服不行。
别看他只是小小蒲东巡检,别看他与祖先相隔已千年,也别较真他的血统是否还纯正,有这把金钥匙在,有这张著名的脸谱在,不愁没机会出人头地。在丑郡马宣赞的举荐下,蔡太师“看了关胜,端的好表人材”,立马破格提拨为剿匪总司令;在前线,“宋江看见关胜天表亭亭”,高声对众将道:“将军英雄,名不虚传!”大宋朝估计也是个看脸的社会!
从他与宋江的对话来看,倒也忠义凛然,不失乃祖风范。
小说里是这么写的,宋江纵马出阵,欠身与关胜施礼,说道:“郓城小吏宋江谨参,一惟将军问罪。”关胜喝道:“汝为小吏,安敢背叛朝廷?”宋江答道:“盖为朝廷不明,纵容奸臣当道,不许忠良进身,布满滥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宋江等替天行道,并无异心。”关胜喝道:“分明草贼!替何天?行何道?天兵在此,还巧言令色!若不下马受缚,著你粉骨碎身!”
好一句“替何天?行何道?”掷地有声,不愧关家好男儿!一柄大刀除草寇,三千甲士足吞贼。果真如此,那么从此天下太平,宇内晏然,百姓安居乐业,朝野好评如潮,需要点赞。可是,我们看一个人,不能光听他说什么,还要看他做了什么。《大学》早云:“知止而后有定”。何谓“知止”?朱熹解释说:“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听其言,还需观其行,看他是否做到了“知所止”,如果没有,则当别论。

【二】
我以前介绍过变脸的内在与外在关系,其实没那么复杂,所谓“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即便成年人变脸,也不过是肌肉运动而已。然而思想上的“变脸”就不那么简单了,跟开车一样,拐弯太急,角度太大,非出车祸不可。关胜归顺梁山,弯儿拐得确实有点大,大到令人难以想象。
呼延灼用假投诚之计,让关胜做了回俘虏。梁山的小喽啰倒也没有把他绑成大闸蟹,只是“卸去衣甲,前推后拥”,也挺狼狈,若是换了骄傲的关二爷,早自杀了。但是关胜还是比较乖,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他不吭声,没骂娘,很有些“虽千万人能把我怎么着”的沉着。
于是,宋江开始表演,演技明显属于一般般的水平,套路嘛,标准的样板戏,老三件:亲解其缚,纳头便拜,外加“装小”。如果在今天,宋江最多是个“三线演员”,但就是如此拙劣的演技,却屡试不爽,之前之后所捉到的朝廷军官,莫不吃他这一套,也是醉了。
关胜果然没出意外,道:“人称忠义宋公明,果然有之!人生世上,君知我报君,友知我报友。今日既已心动,愿住帐下为一小卒。”这个弯儿拐得实在不小,昨天还骂宋江是“草寇”,还质疑“替天行道”呢,今天怎么就成了相知朋友了?思想转变之快,让所有政工干部愧煞。
别跟我说什么玩的就是人堆里的不一样,没用,解释的变量不靠谱,缺乏“至善之所在”,不能让人信服。宋江作秀,他感到“义气”深重,所以投降?那么,政府的多年教育,任职地方的多年锤炼,以及同僚举荐之德、上司提拔之恩,难道就抵不上宋江做秀的那两下子?假设不是因攻打梁山而被俘,而是出现在数年后的抗金战场上而被俘,如果金国的老少爷们也跟宋江那样作秀,他会不会也投降?然后调转枪口,率领伪军与韩世忠、岳飞等人决战?
当年关二爷在下邳被围,“降汉不降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择善精神,何其明断!挂印封金,何其决然!再看关胜,仅忙不迭的劝降水火二将以为投名状一事,已然与云长的风范高下立判了。关胜此时若是学学乃祖,与宋江谈谈条件,也不是不可以。比如答应暂时在梁山栖身,但不为梁山出力,不与朝廷为敌,待招安后,一切好说,等等。想必宋江不会拒绝,梁山不缺能征惯战之人,缺的只是他的金字招牌。如果关胜照葫芦画瓢,未必不能做一个大写的人!
问题出在哪儿?精神“失其所”了。

【三】
人皆怕死,被抓不降,或要砍头,不是问题;没有道德观念,毫无军人气节,才是问题。归顺梁山做好汉,替天行道杀贪官,不是问题;朝廷并未对不起他,相反却重用了他,再背叛,才是问题。关胜若是唯一个例,不是问题;以关胜为代表的军官们在梁山上几成降将集团,是个要害问题。
关胜等人跟林冲上山的本质是不同的。
虽然都是前政府军官,但是林冲上山,得归咎于社会,而降将们完全是咎由自取,不能完成国家派给他们的应尽职责,失职后又不愿承担责任、贪生怕死。还自我美化为是为了替天行道,反对奸臣,为了将来报效国家,可笑!岳武穆曾叹道:“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天下自然太平”。看《水浒传》的描述,宣和年间的文官几乎个个爱钱,武将几乎个个怕死。这样一支没有信仰、精神飘忽的军队,怎能保境安民,怎能成为国家的钢铁长城?
就本段而言,关胜的行止是可鄙的,读者有理由为其扼腕,关二爷也有理由叹息。因为在他身上找不到丝毫传统精神光谱之颜色,政治上做不到绝对忠诚,品格上做不到绝对可靠,以至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的未经审视的所谓“关菩萨玄孙”的金字招牌,与其真实的学养、道德及勇气毫不匹配。
人的精神“失其所”,就好像没了脊梁骨,真没救了,什么忠勇仁孝、礼义智信,也就成了空谈。所以,李卓吾先生不客气地批评道:“可笑关胜、宣赞、郝思文那厮都被圈套,尽为出力,人品何在,真强盗也。”
古往今来目标明确、信念坚定、追求执著、修成正果的“知止”者,大有人在,他们的精神都有住所,云长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民间仰望关二爷,是因他值得仰望,关胜之不肖,辱没了祖宗。
……
此文只就小说而议,不涉历史。
正史上的关胜值得钦敬,没给关家丢人。《宋史》、《金史》都有记,说靖康之后,刘豫(后来的伪齐皇帝)知济南,“有关胜者,济南骁将也,屡出城拒战”,是位具有忠君爱国之信仰、坚决抗金之精神的好将领。可惜刘豫卑鄙无耻,因为迁任江南的要求被赵构拒绝,遂泄私愤,“杀其将关胜,率百姓降金”。显然,正史上的关胜,生不失其所,死亦得其所,精神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