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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文炳的死磕精神
赵炎 | 文

江西的九江市,在东晋到元末的千年间一直叫江州,白居易有“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句,非常有名。《水浒传》里宋江也曾刺配江州牢城,酒壮怂人胆,浔阳楼题反诗,其人生出现逆转。现如今浔阳楼依然屹立如故,作为九江的人文景观之一,去看看倒是无妨,当宋江真的来过,那就输了,好像“西门庆故里”、“孙悟空老家”一样,玩的都是噱头,抢你眼球赚你银子罢了。不过,同为虚构,著名“反派”黄文炳,倒是值得去凭吊一番,探寻其人其事的言行得失,或能折射一下时代情怀,唤醒诸位之忧思。

小说38回到40回,有详细叙述,我将其概括为“黄文炳死磕宋公明”。死磕这个词,近些年名声不太好,但是作为一种舍我其谁、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其凛然之气、慷慨悲歌,不容抹杀。

黄文炳,在闲通判,作者破天荒地为他设计了一顶帽子,“阿谀谄佞,心地褊窄,嫉贤妒能……无为军都叫他黄蜂刺”。为何说“破天荒”呢?因为这种设计几乎独一无二。

舞文弄墨者大多讲究一个原则,即论点需要论据支撑,如果缺乏依据,再冠冕堂皇的结论,也是造谣无疑。譬如司马迁写《史记》,每个章节叙毕,后面都有类似跋的“太史公曰”,扣帽子不少,棒喝的也不少,然而后人还是常以为圭臬,何故?有理有据是也!这个原则,施耐庵也懂,写高衙内之坏,潘巧云之淫,都列举了大量事实和细节,独黄文炳例外,令人生疑。大家掩卷想想,除了结交蔡九,死磕宋江,黄文炳还害过谁?嫉妒过谁?谄媚过谁?因此,这顶帽子可归类为作者自己的道德评价,不具实际意义。

黄文炳的死磕精神,据原著,可提炼三点:一是用事实说话。如宋江的反诗,京城传来的童谣,“父寄书与子,须不当用讳字图书”等等,有铁证,有印证,亦有文化习俗之因循,非常理性客观;二是对症下药,澄清事实。如宋江装疯卖傻,企图蒙混过关,黄文炳问管营差拨,“这人来时不见有疯病”,得出“近日疯,必是诈疯”的结论,通过刑讯,顺利拿了口供;第三是坚定践行核心价值。如梁山众人攻入无为军,黄文炳不逃不躲,“急却回家看觑!”此谓齐家之仁孝;被抓后不求生,“只求早死”,此谓死社稷之忠勇;被凌炙烤肉,开膛破肚,始终一声不吭,此坚韧无畏,鬼神亦泣其壮烈!梁山那些自诩好汉者,宁不羞乎?

在生与死的叹息间,我们不由“切问而近思”,黄文炳为何如此执着?他一离职的小官,在体制内不得志,在社会上也常被舆论诋毁,宋江造反,朝廷兴衰,百姓受苦,这些与他何干?答案就在文天祥的这句话里:“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一如现在的“自干五”群体,他们不怕诋毁,不拘得失,不偏不倚,不感情用事,唯死磕一切歪理邪说,只希望国家好,社会正,百姓无虞。

当然,黄文炳本质上不能算“自干五”。

《宋史》载:“无为军,同下州。太平兴国三年,以庐州巢县无为镇建为军,以巢、庐江二县来属。”辖两个县,确乎小得可怜,黄文炳选择这样的“野去处”落脚,而不是选择通衢大省,原因大概有二:一是他哥哥住在这儿,二是对官场心灰意懒了。后来之所以萌生再度出山的念头,是因为蔡京卖官鬻爵,人所共知,找蔡九搭桥牵线,作为一个寒窗苦读,做了官又下课的人,走关系投门子起复,重新做官,应是一种合理的期望和追求。

宋代官员的“在闲”,相当于离职,倒未必是罢官,缘起于“祠禄制度”。真宗时,宰相王旦退休,“以太尉领玉清昭应宫使,享受半俸,祠禄自此始”。朱熹在《与刘子澄》信中说:“老兄归来无事,又得祠禄添助俸余,无复衣食之累。杜门读书,有足乐者。”陆游《山间杂咏》亦云:“祠禄留人未挂冠,山园三亩着身宽。”

黄文炳乃通判,州府级的副职,恰好位列中层,如果没有具体的违法犯罪行为,是不可能被无端挂冠罢免的。“在闲”,表示品级犹在,俸禄犹在,这从其与知府的交往应酬中也能得到证明。蔡九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迳入来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执事人献茶。直呼官爵,引为心腹,自称下官,礼遇有加,均说明黄仍在体制内,不属于“自带干粮”。

但在价值上,黄文炳与“自干五”仍然是共通的,看似事不关己,而能主动请缨,正如宋江所责问的那样:“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雠,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杀我两个!你既读圣贤之书,如何要做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与你有杀父之雠,你如何定要谋我!”且不说这种责问是否合乎逻辑,其实傻子都知道,一层要破的蛋壳,一张随时会捅破的纸而已,不值一驳。

黄文炳所做的,恰恰区别于鸵鸟思维与价值盲从,体现了“匹夫有责”的正能量,对当下社会发展,有积极的价值催化和唤醒功效。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黄文炳焉不知死磕宋江及其梁山的后果?但他依然自信着、谋划着、应对着,这不仅体现了价值自信、文化自信,更体现了他对现政权控驭力的自信。然而,他很不幸,“一门内外大小四五十口尽皆被杀”,几乎折射出了一个时代的奢华与悲歌。而此悲剧之形成根源,为我们带来的深层次思考,何其振聋发聩!指责梁山众人嗜血,当然理由充分,然则江州府、无为军这些地方政府的腐败无能、昏聩无知,难道不该承担责任?

戴宗被枷,“不肯招和梁山泊通情”,但事情明摆着,黄文炳直言:“眼见得这人也结交梁山泊,通同造意,谋叛为党,若不早除,必为后患。”蔡九也心知肚明:“自古‘谋逆之人,决不待时。’斩了宋江,戴宗,免致后患。”可是主审官黄孔目,拿黄道吉日说事,楞是拖到五日后执行。地方官的这种经验主义,投机味儿浓郁,投“老天爷”所好,根子在于不学习,信仰敌不过鬼神,以至政治敏感性差,缺乏观察力、思考力和判断力,临事就选择危险系数低的鸵鸟立场,而不敢坚持原则,这其实是对社会正义的最大伤害。

江州府有多无能?五百士兵维持不了法场治安,“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如果有应急预案,何至如此被动?法场被劫也还罢了,“城里有五七千军马”,大不了再行搜捕,可是这些兵毫无战斗力,一触即溃,溃不成军。可笑那个无为军,江防要塞,军管单位,对岸打得“军横野烂,血染江红”,它却毫无动静,既没有增援,亦没有宵禁,浑似局外人一般,梁山众人夜里到此一游、杀人放火,连个盘查的也没看到,一路绿灯。

黄文炳在江州府与蔡九议事,安全没有问题,他顾及家庭,要回去,安全就存在问题了。蔡九知府只是“忙叫开城门,差一只官船相送”,他为何不加以劝说阻拦?为何不采取保护措施?正规军都打不过的主儿,派只官船顶个屁用。平日里为了政绩当人家是上宾,百般笼络,言听计从,一旦出事儿了,一推六二五,不敢担当,跟落井下石何异?不论“自干五”还是在职与否、敢于任事的体制内人士,政府都应该积极的站出来力挺与保护,而不是按兵不动。如果当领导的只关心自己的位子和帽子,只想着舒舒服服的做太平官,除了自己,其他的都可以不管不问,那么,谁还会“为求是而说话,为真理而说话,为爱国而说话”?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那些看起来很美的舶来之价值理论,必将井喷。黄文炳的悲剧,其价值唤醒,其悲剧意义,或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