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云:“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此处的“天下式”,作为一种道德理想,可为天下之楷模或范儿,如果延伸及政治,亦可理解为统御治理之策略或法式。《三国演义》21回的“青梅煮酒”,改变的或许就是后者。所谓“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曹刘交好,乱未必成,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可能落到实处,维持汉庭表面上的平衡与一统,反之,则必须做出调整。
一
煮酒论英雄,之所以为后人津津乐道,是因为风雅与豪迈并举,诡谲与坦然共存。你瞧,小酒喝着、小天聊着、小牛吹着,传杯递盏、逸兴横飞的同时,小心脏也崩溃着,虽不如鸿门宴一波三折、刀光剑影,却也咄咄逼人。当然这不能怪刘备,人家参与“衣带诏”之后,在家种菜,知道见不得光,所以韬晦。我个人毫不怀疑他为汉献帝当烈士的那份心,也理解韬晦之必要,但他显然曲解了曹操删繁留简、去伪存真的诉求和论英雄的本意。
曹操的诉求是什么?希望刘备帮他。
这种幻想于曹操一直存在。
诸镇讨董卓,他念及刘备破黄巾之功,给予了充分的信任和礼遇;报父仇打徐州,刘备写信调解,话很难听,“愿明公先朝廷之急,而后私仇;撤徐州之兵,以救国难”。曹操气得大骂,然而吕布夺徐州之后,他仍然不计前嫌地接纳刘备,还说:“玄德与吾,兄弟也!”也正是因为有了刘备的帮助,很快消灭吕布,打残了袁术。那几年,曹刘之间处于蜜月期,所以将刘备推荐给汉献帝,为其争取到更多的政治资本。
青梅煮酒后,刘备请缨截击袁术,乘机溜号,许褚奉命追回,刘备自然不肯,许褚就寻思:“丞相与他一向交好,今番又不曾教我来厮杀,只得将他言语回覆,另候裁夺便了。”面对程昱、郭嘉等人的质疑,曹操坚持己见:“料玄德未必敢心变。况我既遣之,何可复悔?”
实事求是地说,曹操未必愿意和刘备分享成功,笼络利用之的心思却是明显的,好比酒徒见佳酿、老饕闻肉香,刘备的长处,怎肯舍却?如此一来,得出“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之论,也就不奇怪了。
如果再联系“许田围猎”的试探效果以及曹操前后的言行,可以得出三点:一、王霸之念,不过是画饼之意、望梅之思而已,废帝自立,不太现实,因此,“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却不能比拟帝王;二、使君与操,同为英雄,希望穿一条裤子,为复兴汉室做点事;三、提倡乘时变化,而不是逆时而动,所以评价英雄多着眼于才智品性,独已然称帝的袁术,曹操用了“早晚必擒之”的话。这三点足以证明曹操的诉求在于维持现状,其政治理念在于“治未乱”,而不是“治已乱”,并期待刘备能发挥作用。
二
说曹操意在做周公,固属陈词滥调。构陷太尉杨彪的时候,孔融说:“使成王杀召公,周公可得言不知耶?”操不得已,乃免彪官,放归田里。潜意识里,他的自我定位,正是周公;然则青梅煮酒之后,这个定位改了,尽管他嘴上还这么说,心里怕是未必,促成这一改变的,也是刘备。
如不是青梅煮酒相逼,刘备短时间内不会离开许都。比如西凉太守马腾,边报催了一次又一次,人家就是不走,因为刚刚参加衣带诏小团伙,使命压倒一切,不能走,走了对不起皇帝。后来见刘备已去,边报又急,他才回凉州。刘备也是马腾的同志,曹操见面就吓人家:“在家做得好大事!”刘备面如土色,换了我也得赶紧跑路。另外,曹操理解的英雄,“能大能小,能升能隐”,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一体的,志向高远,似与野心无涉;而刘备明显夹带私货,心中有鬼,不敢直面,“巧借闻雷来掩饰”,又是一怕。
安全第一,三十六计走为上。刘备跑路时的那份神速,令人可敬可佩,足见大才。汉献帝的眼泪,装着没瞧见,董承十里来送,他也只是随口安慰几句耐心等待。关、张询问原因,他只命关、张催朱灵、路昭军马速行。离开许都,痛打袁术,刘备没辱使命,但也没打算再回去了,将曹操的两个大将遣返,军队和粮草占为己有,随后杀了徐州主官车胄,自己做老大。
曹操对刘备的幻想,至此破灭,“操怒,欲斩二人(朱灵、路昭)”。曹操的努力,对刘备来说,似乎只是过眼烟云,这或许更能反映曹操的问题,而不是刘备的问题。许多年来,他一直天真的希望能影响、归化并利用刘备,这种破灭也许标志着其“治已乱”之策掀开了新篇章。
建安四年之前,虽然也还是诸侯割据的局面,但除了袁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力似穹庐,圆转广被,诸侯们实在无可躲闪,基本是听话的,牛掰如小霸王孙策等人,曹操去封信,指哪打哪。如果袁术不闹独立,正面冲突并非曹操的行事方式,“发发邮件,打打电话”,大家遵照执行,缴赋纳税,履行国家义务,多好啊!谁乐见民居成废墟,万里尸山,血流成河呢?这并不是说曹操多么多么智慧,多么多么仁义,而是传统的和平文化因子所决定的。然而刘备率先撕破脸皮,曹操随即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三
为求自保,刘备有意相间,请出了一代名士郑玄,催生出那篇著名的檄文,导致当时最强大的两个阵营,矛盾不可调和,终于兵戎相见于官渡,乱局始成,显然,这与曹操在青梅煮酒时表达的政治理念是南辕北辙的。
《黄帝内经》云:“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治未乱”,讲究防患于未然,所谓“善治者治皮毛”,得其主干、舍其旁枝即可,急不得。可是袁绍举武扬威,美其名曰“并匡社稷”,其政治误判,相当可笑,从互相对立的几个谋士的辩论来看,就大异其趣。
既然刘备挑唆袁绍,倒行逆施,那么曹操也只能“胡作非为”一下,不打是孙子。操笑曰:“有文事者,必须以武略济之。陈琳文事虽佳,其如袁绍武略之不足何!”渊停岳峙,气势非凡。
青梅煮酒之后,曹操确乎变了许多。
刘岱、王忠打徐州,本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曹操也知道他俩不行,吃了败仗后,曹操却怒骂:“辱国之徒,留你何用!”喝令左右推出斩之。祢衡是孔融推荐,皇帝也认可,曹操接见人家,却不让坐,安排无序且失礼,招致击鼓骂曹。这与他一贯重才爱士、不拘小节的性格完全不同,再加上衣带诏案件的发生,当真内忧外患了,乱世用重典,未加深思,迳自而行。“欲废却献帝,更择有德者立之”,杀怀孕五月的董贵妃,禁外戚宗室入宫等等,均为去内忧,而官渡之战后的积极征讨,则是去外患,“渴而穿井”,那也顾不得了。
刘备如不离开许都,这种情形大概不会发生,今天领会“刘郎才气”,或是另一种光景。小小谋逆案,不足为患,曹操可以宽恕刘备一次,也能宽恕两次,未必就杀了他。不诚无物,无信不立,这个道理,曹操是懂的,在政治上,在社会中,如果没有诚信,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假以时日,双方建立互信,知心亦知味,风雨同舟,共赴时艰,打破割据僵局,重塑中央威权,也不是没可能。
历史不会以后人的意志为转移,百姓对于论英雄之类雅事一般也不会喜欢,他们在乎的,唯冀当局善于“治未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