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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姥姥的破局功夫
文 | 赵炎

有记载说,郑板桥先生于乾隆元年中进士后,一直没有分配工作,次年遂南归,有那么点衣锦还乡的意思。他的一位沿街卖画的穷哥们到渡口相迎,见当地官绅云集,只好隐身离开。这种知趣叫什么?叫阶层。

不同阶层的人受制于身份、财富、学识之差异,生存境况也是截然不同。比如“刘姥姥三进荣国府”,阶层烙印何其深!作为一位贴着“底层”标签的老人,她是如何突破底层困局的?又有哪些经验值得现代那些在身份政治泥淖中苦苦挣扎、试图挣脱并改变自身命运走向的底层人士借鉴呢?

刘姥姥原先“只靠两亩薄田度日”,算个自耕农吧,她的女儿嫁了王狗儿。王狗儿的祖上曾做过小京官,与金陵王家攀过宗亲,狗仗狼的势,应也过过几天富贵日子。奈何家业萧条,到了狗儿父亲这辈,已然陷入贫困,回到乡下种地,门户悬殊一破,刘姥姥也就做了狗儿岳母,被接来赡养。倒不是狗儿有多孝顺,而是需要岳母照看两个孩子,无论如何,此举还是为老人家免了耕作之劳,值得点赞!狗儿也终将因为他那不经意间的一点点孝顺,而受到莫大的好处。

旧时代底层百姓的生活是相当艰辛的,一年忙到头,其衣食靠什么呢?主要靠副业。比如狗儿一家,除务农外,“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躁井臼等事”,饶是如此,仍然拿不出钱来置办“冬事”。如何破局,狗儿是没招的,所以经常喝闷酒、生闲气,估计还打老婆。如此一来,丈母娘看女婿,也就越看越不顺眼,开始长篇大论的教训姑爷,大概有三个意思。

面对现实:“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

寻找机会:“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此处应该是北京城,作者假托前朝故事,是有此说。笔者注)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

指明方向:“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

姜还是老的辣,刘姥姥一席话,如醍醐灌顶,狗儿“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实际上,这些话还可以深挖,比如守住底层意识,不好高骛远;凡事靠自己,没有春种,哪来秋收?想改变现状,就得综合环境变量,并做出研判,而后实施;等等。

有关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歇后语,可以举出许多,诸如少见多怪、看得出神、洋相百出、眼花缭乱、满载而归,等等,充满喜感,然则讥嘲多于肯定,负面高于正面,这一切均缘起于作者的描述型定性,如一进荣国府时,“未语先飞红的脸”、“忍耻说道”,都暗示刘姥姥在乞讨,这显然不公平亦不客观。乞求施舍的本质,是放下尊严,或丧失尊重基础。

刘姥姥找周瑞家的帮忙引见,情形是怎样呢?“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就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平和从容,可与不可之间,满满的无所谓,不是一般的持重。进入凤姐儿的院子,先是平儿接待,问好让座看茶,然后凤姐儿“满面春风的问好”,话说得也非常客气,礼节上无懈可击,没有丝毫不尊重。

另外,在对答中,刘姥姥也把握较好。如语前必念佛,意在赞誉凤姐儿乃生佛,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妪如此对待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妙龄女子,明善何为?强调自身的思诚罢了。“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象。”言有物,行有恒,固穷,也是为了彰显独善之意。最核心的一句,“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多么圆转通达呀!不虚言,不伪饰,既正了“亲戚”之心,又诚了自己的来意。诚后,成也,怎能说人家乞讨呢?嗟来之食,刘姥姥也不会要。

第一次到荣国府,所得并不多,20两银子,五口之家一年的生活大抵是不愁了,她在第二次来的时候算过账,“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可见凤姐儿确实是拔了根寒毛(第二次更是抠抠索索,仅给了八两银子),但是刘姥姥依然很知足。也正是因为这么点恩情,贾府被抄家,凤姐儿去世前,刘姥姥勇敢机智地救了巧姐,保护了王熙凤的唯一骨血。

尊严这个东西,不能当饭吃,却极其要紧。好比人的脊梁骨,藏于身后不显眼,没法玩浮术,更不能采虚名,但若出了毛病,那是真要命!生活在底层的人,像刘姥姥这样投亲靠友,只是破局的途径之一,在不丧失尊严的前提下,得到别人道援,知足感恩也是必须的。

在刘姥姥的破局功夫中,最让人钦佩的还是“心战”,跟黏合剂似的,一不留神儿居然做了“派对”的风暴眼,盖过了贾母。本来只是感谢之旅,一年过去了,“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送些“野意儿”给大伙尝尝,表达一点“穷心”,然后就回家的,哪成想贾母知道了,偏要找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于是上演了一连串好戏,刘姥姥几乎征服了所有人。

初次见面,两位老人家彼此称呼“老寿星”、“老亲家”。阶层的不对等,在此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态上的通透与情感上的黏合。

叙家常的前后并无一句哭穷的泪水、煽情的语言,然则贾母王夫人还是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宝玉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拉了刘姥姥出来细问。

给刘姥姥打扮的一场戏,是李纨等人搞的恶作剧。但是刘姥姥很配合,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索性做个老风流!”外加“咕咚”一跤跌倒,把众人逗得拍手呵呵大笑。

至妙玉敬茶一节,她与贾府上下已不可分了。贾母吃的半盏茶,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她便一口吃尽,多么亲近!妙玉打算扔了刘姥姥用过的茶具,宝玉则建议别扔,留给刘姥姥卖了当钱使,多么体贴!刘姥姥醉卧怡红院,袭人悄悄帮她遮掩,多么随和!

这一次,刘姥姥的收获相当大,现银百余两,绫罗绸缎、名贵药材、各色点心、以及成衣器玩等等,足以使狗儿奔小康。

社会底层的生存环境,桎棝固然严酷,有时会让人感觉无法逃脱,但若正视既定身份,正确把握机会,沐浴政策雨露,像刘姥姥那样,靠自己,绝境求生,微笑面对,努力作为,那么命运的多舛与癫狂以及某些传统因素所导致的底层困局,也未必难以打破。诸君若在局中,勿谓言之不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