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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庞麦郎
本刊记者 周媌/整理
  庞麦郎又火了!但庞麦郎是谁?为啥这么惹人关注?现在先给大家科普一下。以一首神曲《我的滑板鞋》出名的庞麦郎,在《人物》杂志一篇题为《惊惶庞麦郎》的文章中是个脾气古怪、忘恩负义的人。不过,也正是这篇文章,让已经淡出网友视野、微博热度趋向于零的他和他的“滑板鞋”再次登上热门话题,引发微博意见领袖、大V、名人们的热烈讨论。

争议庞麦郎
关于《惊慌庞麦郎》一文,有两个大的争议点。
第一,《惊惶庞麦郎》一文是客观描述还是以文杀人?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人物》却在两年后陷入相似争议。
似曾相识的一幕,再因杂志报道而起。两年前河南兰考一居民楼发生火灾,“爱心妈妈”袁厉害所收养孩童有7人不幸丧生,随后《人物》捧出《厉害女士》一文,因其所述事实存有异议,表现手法也有非议,一时间引发读者群与媒体界讨论无数;两年后最新一期报道《惊惶庞麦郎》,有拥趸无数喝彩不断,也有如潮非议各种指责,一时间《人物》似乎重演了2013年年初那一幕。
《人物》凭借区区一篇《惊慌庞麦郎》,一举击中时代所郁结的块垒,实属不易,这或许也是自李海鹏、林天宏等创始人马出走之后,在新主编张悦所带领下的团队继续坚守办刊宗旨,心无旁骛勾勒“人是万物的尺度”。报道在微信公众号所遇热捧,也是喜欢与推崇的表现之一,《人物》微信公众号1月14日上午8时许推送之后,刚到中午阅读数即已突破十万,朋友圈争相分享,一时间蔚为大观。
誉满天下之际,谤亦随之而来。笔可救人,亦可杀人。
不少传媒界人士在微博上说出了对这篇报道的“反感”。《新周刊》副主编蒋方舟说:“不太喜欢这篇报道。一则觉得任何人的生活在这样粗暴片面的观察下都挺不堪的:‘蒋方舟早上牙都没刷就坐在电脑前,潮湿的床单上还有透明皮屑和头发……’;二则庞麦郎是时代的悲剧和弃儿,可消费他的公司和电视台心态也是扭曲的。一个精神病人的病历因为残酷所以好看,可我们都不是有资格鉴定他的医生。”浸淫娱乐圈多年的刘春,也对《人物》杂志中“头皮屑”、“小旅馆”一类的细节描述颇为不爽:“表欺负庞麦郎!人家住小旅馆闭关创作怎么啦?人家有透明的头皮屑怎么啦?人家出身贫寒怎么啦?人家音乐不照你的路子走怎么啦?人家想出名怎么啦?人家想做音乐会怎么啦?还是@孔二狗说得好:做人要厚道。”
也有不少网友替《人物》鸣不平——如实反应怎么就错了?
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教授周海燕举了一个CNN在报道马航事件时的例子。丽都饭店的招待会上,有愤怒的家属扔矿泉水瓶,然后是声嘶力竭的责骂。CNN抓住了这个镜头,但只用了中景和远景去表达,没有拉到家属因愤怒而扭曲的面部,同理,他们在邀请新闻当事人家属进行采访时,选择的都是能够保护当事人人格尊严的表达方式。你看得到在演播室里,强忍悲痛面对公众的当事人家属,看得到怀抱女儿照片祈祷的马来妈妈,CNN不是没有那些失控场面的资料,但他们知道,这些画面的播出会影响新闻当事人的人格尊严,也会影响到自己作为媒体的公信力,会影响到公众今后对“是否接受媒体采访”的判断。而庞麦郎里面,我们只看到了奇葩,却没有看到尊严。“尊严没有存在感”大概是许多批评《惊慌庞麦郎》的人共同的体验。
除此之外,也有人认为这不是一篇足够客观的报道——因为作者和庞麦郎没有进入一个沟通的状态。作者关乎庞麦郎的一切描述可能都是真实的,但那种自卑、粗鲁乃至胡言乱语,貌似不是庞麦郎的全部。或者说,“惊惶庞麦郎”,其实是他面对媒体时的样子。
庞麦郎这样的采访对象,要进入其内心世界固然很难,但写出其中一面,就大量铺陈、强调,也失之偏颇。《惊惶庞麦郎》有些急于证明庞麦郎是一个自卑、古怪甚至有精神问题的人,并希望通过他身上的特质、举止,映射当下中国小镇青年的荒诞现实。
问题是,除了窥斑见豹的作者见闻,外围的采访是否充分?和庞麦郎是否有过多次联系的努力?究竟有哪些原因让庞麦郎,或者庞麦郎们,变成现在这样?
关于这些,稿子里并无充分展现。那么,满足读者的好奇心之后,这篇稿子还有哪些“剩余价值”?如果只让读者看到庞麦郎的“病”,为“病症”的冲突和乖谬所吸引,而忽视了致病的根由,那么这样的报道不能称得上是成功的。
知乎的magasa举了何伟的例子:“他特别厉害的一个地方,是让细节自己说话,而不是走出来代替细节说话。《惊惶庞麦郎》这篇报道有些地方就让人觉得,作者非常主观地希望诠释那些细节——结论我已经有了,细节只是我找来的证据。但我们读何伟的文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细节都在那里,可结论需要你自己去总结。”
第二,庞麦郎是天才还是病人?
庞麦郎粉认为,庞麦郎是有才的,作为一个没有接受过专业音乐教育的人来说,他的歌词体现出了屌丝的无奈,旋律也有律动感,甚至将他和最近红火的诗人余秀华打包起来,称为“草根文化”的代表。
对此小编要大喊一句:踩一脚(长沙方言,意为“等一下”)!从出身来看,两者确实都是草根,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两人的作品可以相提并论,甚至归为同类打包出售。
余秀华的诗所散发出的真诚和语言能力,跟她是不是脑瘫患者没有半毛钱关系,即使她是一个正常人,这样的作品在许多人看来也绝对够惊艳。而庞麦郎跟余秀华最大的区别,就是在于真诚与否。余秀华写诗,为的是悦己,而庞麦郎的歌曲为的是娱人。因此,庞麦郎的作品在尽力迎合受众的需求,而并非唯心是从。说得通俗点,庞麦郎有点装。
他把冒充台湾人的劲儿或多或少带进了他的歌曲。讲不准普通话并不是罪过,五音不全也就是不适合当歌手罢了,但佯装一个高于自己(或自以为高)的身份和境界,便会产生令人恶心的效果。他的歌就像是用指甲刮玻璃,让你一方面想把耳朵堵上,另一方面又想偷偷继续听。没错,人有审丑的需要,因为审美能带来愉悦,但同时会增加挫败感,因为潜意识中一个声音告诉你,你永远达不到那个高度。丑虽会带来某种不适,但也能增强受众的自信心,因为谁听了他的歌都会情不自禁地居高临下。
还有一种理论,是用“怪”作为辩护。庞麦郎的歌不符合当下的主流,不为权威所接受,但许多伟大艺术家出道时不是都不被认可吗?梵高一辈子也没卖出一张画呀,艾米丽·狄金森生前才发表了四首诗。你怎么知道庞麦郎一百年后不会被视为21世纪的崔健呢?的确,怪中有才,有些人过了很久其艺术价值才被认可,但不要忘了,多数怪的艺术家永远没有被后世接受,有些没有才,即便有才的也未必能取得大翻身。
并且,伟大的怪才尽管不善于跟外人交流,但挖掘自己的内心往往特别犀利、深刻,毫不留情。你透过梵高的画,能看到他的灵魂。庞麦郎的歌里有那种东西吗?但是,余秀华的诗歌里有,所以她起码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庞麦郎黑则认为,庞麦郎有病,病得还不轻。甚至有微博大V直接将庞麦郎称为“精神病人”,还有由一群“热心于心理学科普事业心理学从业者”所搭建的某微信公号,迫不及待地在第一时间,推出由一组阵容强大的心理学人(心理咨询师、心理医生、临床心理学博士和心理作者)给庞麦郎出具的《惊惶庞麦郎:不完全心理分析报告》,并通过公号广为传播。这样的做法也并不妥当。
心理咨询也好,心理科普也罢,在没有得到当事人同意以及委托的情况下,心理学从业者无权擅自发布任何私人的心理报告。无论用怎样专业的术语来包装,在现实社会的语境中,一个人若被一个心理学专业工作者判断“心理有问题”,并广而告之,往往意味着他在社会生活中受到嘲笑、盯视和排斥。即使在多元、宽容的西方社会,一个有心理问题的人遭到的社会对待,往往类同于犯错的人遭到的社会对待,遑论在当下的中国社会。
因此,对庞麦郎的私人生活状况,无论基于什么原因,作为专业心理学工作者当然可以表达意见,大可以作为行业内的案例来探讨、分析、练习,但无权把心理分析公开发布。进一步地,你可以就一个公共人物的公共行为进行心理分析,并且公开发表,但无权对一个公共人物的私人生活状况进行心理分析,并公诸于众。如果你是一个记者或者专栏作家,通过公众人物的私人生活妄测其心理,有时候是可以被容忍的,但对不起,如果是以心理学专业工作者身份,就不可以。
更何况,要评判和诊断一个人的行为背后的心理因素,需要排除太多因素的干扰和影响,例如,情境、记者的偏见、公关布置,等等。仅仅凭借一篇人物访谈报道,就断言庞麦郎“偏执型人格”、“带来心理问题是肯定的”、“自我身份认同的紊乱”,这就不仅仅是心理学职业伦理的问题,而且是专业素养的问题。

病的不仅仅是庞麦郎
不管大家认为庞麦郎是天才还是病人,首先要承认的是他身上的那个“异类”标签的存在。这个标签我们并不陌生,我们曾经在杨丽娟、芙蓉姐姐、凤姐等人身上见识过。
而大众对庞麦郎的态度,更是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跟朋友去电影院看传说中最近火得不行的3D大片,却被里面晕眩的特效,狗血的剧情和大牌明星残念(来自日语汉字词(ざんねん ZAN NEN),也就是遗憾的意思)的脸吓死,出来之后发现大家骂声一片,却无损该片票房节节高升。
刷朋友圈看到又一首神曲崛起,我们本来期待要听到最美的声线,超酷的MV或火辣的dancer,却迎来了一个五音不全,乡音未改脑还残,混杂着好莱坞B级片和暴走漫画味的画面。
什么是对的?对的是不重要的。一边吐槽,一边欣赏,这才是重要的。无论是庞麦郎,芙蓉姐姐还是凤姐,这些通过网络火了一把的普通人,永远都透露着一种low low的“神经质”的倾向。这种倾向正暗合了两种人群的心理:一是希望通过自身努力获得社会流动的年轻人,俗话说的“屌丝”人群;另一种则是通过“吐槽”“表示不屑”来获得身份认同的围观者。但是在这种信息爆炸、人们的注意力缺失的时代,“审美”不重要,“吸引眼球”才重要。在心理学上,要吸引眼球,就要用差异化,更强的刺激(不管是正性还是负性)来刺激多巴胺的分泌。而关于情绪的研究发现,能引发负性情绪的刺激会比唤醒美好情感的内容让人记忆更深刻。
你唱歌字正腔圆,你貌美如花,已经无法“上头条”,无法激起围观者的多巴胺分泌,但是为了和大家一起吐槽,我也愿意去听一曲神曲,或花100大元去看一部烂片的。有一位朋友鞭辟入里:“就是因为有问题,才满足了围观者的趣味。”
如果有纪录片导演去跟拍庞麦郎这么一个大奇葩的生活细节,将之艺术化地呈现给观众,就像《楚门的世界》中的情景一样,让一个“人”成为满足大众猎奇和观赏把玩的活生生的“物”,这不但是一种有效的针对奇葩的精致展示,同时也是一场合谋的狂欢,是符合大众诉求的事情。
大家应该都知道耍猴,“耍猴”的要旨不是猴,而是耍猴的人,猴子可以懒惰蠢笨,但经过聪明人的调教后,它可以表演出精彩的戏码来让围观的人露出满足的笑容。而庞麦郎,正如同这个时代中的一只猴,想扮演圣母白莲花的,可以从他身上看到悲哀或者病态,需要共鸣的,可以从他的人生经历或者神曲中感受到屌丝的无奈,需要优越感的,可以从他身上感受到农业重金属的元素,而不论出于哪一种目的,投向庞麦郎的目光永远是由上而下的。
如果这是一台戏,事件的主角——庞麦郎们只是负责出演主角而已,唱片公司或媒体为了迎合大众的心理,选择他们喜欢的人,而我们——那些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或热烈撒盐撒花的观众和看客,才是真正的演员。
“Meme”一词就是指“文化的基本单位,通过非遗传的方式,特别是模仿而得到传递”。这篇报道中描述的庞麦郎,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meme,一种一边狂欢,一边吐槽的状态,这可能就是正值流行的“时代病”。
资料来源:腾讯网、网易网、新浪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