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运真是某省文化厅副厅长,也是他所在老家在省城老乡会的会长。往年,每到春节,迎来送往,他比谁都忙。可是,2014年春节将近,他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放假前,我还真不知这个春节怎么过。现在发现,以往春节后那种身心疲惫的感觉没有了……”正月初九,春节上班后的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接受《华声》记者采访时,陈运真面带微笑,表情轻松。
值班
往年,从腊月二十八开始,陈运真就没在办公室正儿八经上过班了。作为文化厅副厅长,他有太多的活动要安排和出席。
除了副厅长的“帽子”,陈运真还有一个特殊身份:老乡会会长。老乡会会长的一个主要职责就是沟通县里主要领导和老家在省城各个领域有影响人物的关系。每年腊月二十八之前,县委书记和县长会亲自前来省城,请陈运真出面,把相关人物请出来摆上几桌,每人送点土特产。另外,陈运真所在的县,有一个艺术界的名人,和中央领导很熟稔,每年春节从北京回家,事先会和陈运真联系好,行程如何安排,见哪些人,由陈运真一手操办。
2014年春节放假的具体日期定下来后,厅里开了班子成员会,厅长在会上特别强调:大年三十不放假,从正月初一起到正月初八上班,每天要有一个厅领导值班。大年三十不放假在以往是不可能的,就算不放假,也不会有人上班了,但今年不同,厅长放言,“省纪委有人员专门暗访,撞在枪口上可别怪我没打招呼”。
腊月二十四,也就是过了农历小年后,陈运真向厅长请示,年前给相关领导的拜年,今年怎么安排?厅长毫不含糊地说:“你想害我呀?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敢去拜,哪个菩萨敢受你一拜?”
往年的这个点儿上,各市州局到厅里的拜年活动十分频繁,但今年一直到小年过后,没见一个市局领导前来拜年。某市的橙子全国有名,每年春节放假前,这个市文化局都会给厅里送上一大卡车来,但今年,这个市局的领导打电话来说:“今年的橙子质量不是很好,就不送了……”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心照不宣。
陈运真所在县的县委书记在年前给他打电话:“要不,今年还是请您安排一下,我们来拜拜年……”陈运真从书记的话里听出了某种意味,就学着厅长的口气说:“你想害我呀?你敢来拜,现在哪个菩萨敢受你一拜?”
只有身居北京的艺术家仍是那样张扬,声称一定要吃家乡的河鲜宴,还指名道姓要县委副书记何正在家等着,要全程陪同。“我初一到省城,你和我一起回县里。”艺术家给陈运真发指示说。
大年三十这天,厅长很早就来办公室了,厅长不走,没有人敢提前回家过年。还有一个往年没有的奇特现象:因为公车都已入库封存,谁也不得在春节期间动用,单位门口排起了各色小车——那是厅里领导家属前来接他们回家过年的。
陈运真因等艺术家来省城,干脆自告奋勇正月初一值班。省厅的节假日值班一般不会有什么事,就算有什么事,省辖市的文化局也不会报上来,陈运真坐在办公室百无聊赖,就给父母和亲友们一一打电话拜年。就在这时,他收到了一条短信:慈母于大年三十正午十二时十五分仙逝,享年九十一岁。遵从农村习俗,拟于正月初三出殡,从初二下午起接受吊唁……
发短信者是陈运真老家所在市规划局局长刘亦群。刘是陈运真大学同学,读书时,他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可没少吃刘母所做的红烧肉。刘母的突然离去,让他心里一阵难受。他回了一个短信:节哀顺变,初二前往吊唁。
陈运真的妻子是省城一所重点中学的教务主任,按事先安排,她已于腊月二十九那天,和女儿琪琪一起回陈运真家所在县城过年。陈运真的父亲共有兄弟姐妹四人,父亲是老大,每年的正月初一,兄弟姐妹都会约好了给老大一家拜年。一般来说,大家都是中午来,吃完午饭后再回去,但因今年陈运真初一值班,拜年饭就改在了晚上。陈运真是这个家族的顶梁柱,官儿最大,大家都知道只有等他回来,这个年才拜得有意义。
艺术家从京城来省城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三十分,他自己联系了在省城的一个弟子接机,然后送去县城。陈运真已说好坐他的顺风车回家。
艺术家一见到陈运真就调侃,说他这个副厅长连专车也没有了,还要蹭他的车才能回家过年。陈运真也不恼,类似的调侃已经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得习惯。他从家里搬了两箱本地知名品牌的内供酒和四条名烟放在车上,并邀艺术家晚上去他家同饮。在他们家乡,大年初一是不外出给一般亲友拜年的,但艺术家不拘小节,竟满口应承下来。
往年,春节前,陈运真家里那个专放烟酒的小储藏室绝对“盆满钵满”,而今年却只见消退不见涨。这两箱内供酒是两年前一家酒厂的朋友所赠,烟是厅里几个信得过的处长送的,一共也就四条。这些烟酒是必不可少的,家里一大帮亲戚都在等着他这个厅长的好酒好烟,就算没有存货,自己掏钱也得买了带回去。
艺术家的弟子把他们送到家后当即返回了省城,此时已是晚上六点半钟,鱼肉的香味从门缝里逸出,远远就能闻到。陈家在县城里有一个带院子的小楼,围墙铁门内,花草盎然。艺术家和陈运真的父母很熟,老远就喊:“老伯,我来拜年啦……”
铁门洞开,院子里一时像炸开了锅。
艺术家好酒。陈运真的两个叔叔和几个侄儿都是好酒量,他们喝陈运真的酒从来不讲客气,好像陈运真家的烟酒是永远喝不完抽不尽的。往年,陈运真看到家人这高兴劲,很受用,可今年他有点说不出的惆怅。眼看一箱白酒见底了,他有些担心起来:这才大年初一,两箱酒看来不够用啊……
奔丧
饭后客人散去,已是晚上九点半钟,陈运真打开手机一看,家里太吵,竟有五六个未接电话。一看竟是那几个大学同学,他一一回拨过去,都是问他明天去不去刘亦群家里“贺白喜”的事。“贺白喜”是当地的土话,指给仙逝的高寿老人送别。他这才记起规划局局长刘亦群的短信,不免纠结起来。这几个同学有两个在市里,问他是否一同前往,有三个在县城,要蹭厅长同学的便车。刘亦群老家离陈运真所在县城有九十多公里,路况不好,往返得一天时间。去还是不去,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去的话,用谁的车?陈运真把县里领导的电话翻出来,几次要拨打,又摁掉了。还是算了,别为难人家了,他想。
往年,到了县里,县文广新局局长章风光会给他订最好的宾馆,安排好专车。可是今年人家说了:“非不能也,实不敢也……”
妻子劝他捎一份礼金去算了,陈运真却不同意。大侄儿陈领见大伯为车发愁,就主动请缨要给大伯当司机。陈领在市文化缉查大队工作,有一辆比亚迪私车。陈运真想想同意了。
坐着侄儿的私车,带着县里的三个同学,陈运真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失落,似乎又不是。同学们一上车就抱怨政策的过于严厉,陈运真想了想,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还是对中央多一点理解吧……”
陈运真出发时给刘亦群打了电话,刘亦群特意吩咐他不要将车子开到家里来。“我只给同学和直系亲属发了短信,单位的人和市里领导都不知情,请你理解,把车子停在小镇上吧……”
刘亦群的话让陈运真有些触动。若是往年,一个市规划局的局长母亲去世,差不多小车要从小镇上一直排到他家里。烟花鞭炮燃放的火药味数日不散。
刘亦群家离镇上也就二百多米,陈运真一行买了一挂长鞭炮向他家走去,远远就听到了哀乐之声,却没见一辆小车停在门口,更不见排着长队的吊唁者。陈运真他们磕了头,直接就上席吃饭。因是“白喜事”,刘亦群并没有多少悲伤,他陪着老同学喝酒。酒是乡里酿的纯米酒,刚喝下一杯,刘亦群就说起了单位放假前后的那些事儿。
“我娘走得那么快,说不定是被单位干部职工咒的——呵呵,开个玩笑……”刘亦群说,“规划局单位不错,往年总要发个万把块钱过年,还会私下里给他们发一些过年物资。今年我们定了个统一标准,每人发2400元过年,别的什么也没有。公车一律封存,谁也不得动用,谁收受了下属单位或施工单位的钱物,一经发现,毫不客气交由纪检部门处理……”
刘亦群正说着,见村口有两辆小车正向他家驶来,他一惊,急忙离席前去阻拦。来人是市政工程局局长和市里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他们不知从哪得知了这个消息,特意赶来给刘母磕头。刘亦群见他们开的并非公车,稍放心了一点。他叫人把两人带来的鞭炮礼花弹收好,暂不燃放。待两人磕头毕,就拉着两人的手,不停责怪他们不该“跑来添乱”。两人掏出厚厚的红包要塞给刘亦群,被他坚决拒止。“你们这是害我……”刘亦群正色道,“你们未必不知道中央政策?这个坚决不能收。还有,拜托二位,千万不要把这消息对外透漏。真的拜托了……”二人见刘亦群说得恳切,不好再坚持。刘亦群就拉他们到桌前,把陈运真介绍给他们认识了。两人已吃过午饭,彼此客气一阵就离开了。
临走,陈运真一行每人给刘亦群500元礼金,刘亦群收下后说:“你们这钱我敢收,想想你们那时,吃过多少我妈亲手做的饭菜……”
回县城的途中,章风光局长打来电话,邀陈运真晚上打打麻将。陈运真有偶尔打麻将的爱好,每年回县城也都会有这个活动安排,但今年到哪儿打,让人很费脑筋。宾馆是不敢去的,哪怕是自己掏钱开房,万一被盯上也说不清。开车的侄儿听大伯在电话里为麻将场地发愁,就插话说:“我家里倒是有一台全新的自动麻将机,房间空调效果也很好,你们就去我家吧,保证又舒适又安全,我做服务工作……”
晚上的牌局总算有了着落。
牌桌上,陈运真感觉手气好得离谱,只见那三人不断点炮,而自己几乎就没有放过炮。不到两个小时,他已有了快三千的进账。终于他觉得有些不对,在一次和了一把大牌后把放炮的章风光手上牌推倒一看,他是故意放的炮。陈运真把牌一推,说:“你们这样搞,牌就没法打了。这也是歪风邪气……”
河鲜宴
正月初三上午九点多钟,陈运真和妻子还赖在床上,手机就不停地响了起来。一接,竟是艺术家打来的。“何正说他安排好了,中午去白鹭湖吃河鲜,他订了一条船,10点半从县里出发,他来接我们,你在家待命……”
白鹭湖是远近闻名的湿地保护区,绵延数十公里,秋风时节芦花如雪,寒冬季节萧瑟如水墨丹青,是艺术家最爱的去处。
从县城到白鹭湖18公里。何正安排了两辆小车,看上去都不像公车。陈运真事后得知,那两辆车是县里最大的私营企业家刘老板安排的,何正是刘老板的堂哥,也算是亲戚间友情赞助吧。
应邀参加这次活动的还有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黄春太,县政协副主席兼书法家协会主席王安平、县文联主席刘天保、县公安局副局长李永。车行约40分钟后,陈运真眼前突然一亮,一片无际的河道镶嵌在眼际。白鹭湖到了。入口处,管委会正副主任早已迎在那里。
艺术家所说的河鲜,包括鲜肥的河虾、河蚌、芦蟮等等。这些美味在北京是吃不到的,他每次回家乡都要吃上一回,因而和管委会的正副主任都是老朋友了。
白鹭湖有十多条游览船,春节前后天冷,不是观湖的最好时期,加上春节放假,员工都回家过年了,管委会副主任就亲自当起了艄公。柴油机发动后,船舱里的炭火也旺旺地燃起,很快就温暖起来。
艺术家走到哪儿都是话题的中心人物。他点燃一根自备的雪茄,绘声绘色地说起自己春节前在香港举办的一次画展,又说起回家前和某中央领导见面时的情景。“看来国家的改革,特别是反腐败,这次是动真格的,我熟稔的几位首长居然吩咐我回家乡可以扰亲,不可扰官。你说,我扰了你们吗……”
艺术家以山水画见长,在国内外享有较高知名度,他在北京和高层走得很近,地方领导对他也很尊重。见他这样说,何正清了清了清嗓子,像是汇报工作一样。“中央八项规定以来,我们县里高度重视,去年一年,全县三公经费比上年减少了28%。往年春节前,我们县里各个单位都要搞团拜会,今年一律不准搞,大年三十那天,县里开了一个简短的团拜会,由县委书记带头,县委班子成员集体向全县人民电视拜年……”
陈运真是这条船上的最高领导,何正请他作指示,被艺术家打断了:“我们出来玩儿的,作什么指示?狗屁就不要放了……”
游览船绕湖一圈后,午饭时间到了。船靠边,饭菜从厨房端到船上备好的餐桌。有些拥挤,却特别温暖。
艺术家自带了正宗的北京二锅头,他招呼大家敞开喝,“这儿这个时候,是私人场合,不受八项规定约束”。
吃完河鲜宴已是下午一点半,大家纷纷上船,管委会主任邀大家到会议室喝点茶。待进入会议室,大家很快发现,原来他们早有“预谋”:进门左手边放了一张大桌子,上面工工整整地摆着文房四宝,还有水彩颜料。艺术家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们要敲诈我,不过,我也早作了构思……”
艺术家脱下风衣,走到台前摆开架式,一会儿功夫,刚在船上吃河鲜的情景就跃然纸上了。末了,他为画作题上名字:白鹭湖上河鲜宴。
何方见状,脸上不自在起来。陈运真知道,他是担心艺术家的名气大,这画作流传出去后,不正是地方官员正月里公款请客的铁证吗……
只见艺术家刷刷几笔,在画作的右边空白处写下一行小楷:马年初三,余邀官员陈运真、何正等览白鹭湖冬景,酒我自备,钱我自掏,醉我自受……
画毕,艺术家把画笔一扔,对管委会主任说:“这画作归你了,留作一个纪念。来,算账,买单!”
听说买单,在座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何意。艺术家认真地说:“这一次我之所以主动提出吃河鲜,不是我要扰官,是我要报答地方,以前,你们每次对我都十分客气,我也知道,那都是公款消费,以前的事就不说了。这次的所有费用都由我请客,也算是我对你们地方政府的感谢。我也知道你们不容易,正月间是陪亲人的最好时机,以后如果不是为了工作,我不会再打扰你们。中央的八项规定以及此后发生的党风政风变化,让我看到了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希望,我说的不是冠冕堂皇的话。如果你们不让我买单,再公款消费,我就举报你们。总不能让你们个人买单吧?再说,你们中间谁比我有钱?比我有钱那就是贪官,我在北京的那套房子就值一千多万……”
不知谁带头鼓起掌。掌声把在白鹭湖上觅食的寒号鸟惊得扑腾而起……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所涉人名、地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