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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警”启示录
本刊记者 刘念国/整理
 2013年12月20日,原海口市公安局网警支队一大队副大队长魏一宁因为受贿,被一审判处有期徒刑10年。
这不是第一个被判刑的网警。不过,与以往被判刑的网警多收受商业公司贿赂不同,本案中的行贿者,是来自全国6省11地市公安机关的11名网警。
法院查明,魏一宁利用自己监控网络舆情的工作便利,先后280多次帮助外地网警删除当地政府机关的负面帖子,并收受贿赂共计709980元。

“网警同盟”
魏一宁被判刑是被河南省濮阳市公安局网警刘某允牵扯出来的。
2012年11月,刘某允被河南公安厅纪委调查,供述在此之前的2年多里,他先后47次通过银行转账的方式向海口市公安局网警支队一大队副大队长魏一宁行贿101600元。
案件线索由河南移送至海南。海口市检方调查发现,向魏一宁行贿的外地网警竟然多达11人。行贿最多的是湖北黄冈市公安局的网警彭某——一年的时间里,行贿148次,共483600元。
根据判决书,除了刘某允、彭某,其余行贿人是:河南商丘网警李某、河北沧州网警高某、辽宁海城网警顾某、山东潍坊网警吴某、山东青岛网警张某君、江苏南京网警俞某、河南周口网警郭某强、湖北武汉网警敖某和河北廊坊网警樊某。
这11个网警与魏一宁是在全国网警的一个业务讨论群里认识的,群的名字叫“帅哥靓女”。
34岁的魏一宁自2007年9月开始在海口市网监部门工作,2010年9月,成为海口市公安局网警支队一大队副大队长。
外地网警纷纷向魏一宁行贿,原因很简单:知名的天涯社区和凯迪论坛总部,都设立在海口。天涯社区多年位居全球最有影响力的中文论坛首位,论坛里爆料、投诉的负面帖子非常多。
按照网络属地管理的原则,海口市公安局对天涯和凯迪的网帖有处置权。在海口市公安局,这项职责具体由网警支队一大队负责,是对当地的网络进行舆情监督、情报收集和信息处置。
而有全国影响力乃至海外影响力的天涯和凯迪,是监控的重中之重。魏一宁因受贿的删帖行为,都发生在这两大网站上。

无法查证的“处置指令”
证据显示,魏一宁利用海口市公安局网警的公共账号,向天涯、凯迪发送“处置指令”,完成了280多次删帖。
根据《海口市公安局网络警察支队互联网信息巡查处置工作规程》,帖子只有被认定为11种有害信息之一时,才能进入以下删帖程序:分别向大队领导、支队领导汇报审核;等待市局分管领导和支队领导发放“处置指令”;由大队领导将“处置指令”下达给当天值班的网警;值班网警立即通知网站值班编辑;网站值班编辑删除帖子。
魏一宁的逾越之处在于,他在接受以上诸网警请托后,未经过领导审核批准,直接通过RTX工作平台或QQ群,将请托人要求删除的帖子发给天涯和凯迪的管理人员,要求对方立即删除。
凯迪网的高层管理人员高强称,海口网警一般是通过QQ给他们下达删帖指令的。高强接到网警从公共账号发来的指令后,只能看到一条命令,根本无法查证其是否经过了法定程序。
“有时候我们收到指令,觉得有疑问就去追问,发布指令的网警就说是公安部下达的指令。”时间久了,即使怀疑某个帖子不应该有指令,高强和他的同事也只能习惯性地遵令执行。
同样,在天涯社区,只要接收到处置指令,“执法部门”就会根据网警的处置指令选择对用户进行删帖、封号等处罚。
指令具有权威性,不容置疑。即便管理员觉得怀疑,也往往不敢去问对方这个指令是领导审批过的,还是网警个人发放的。
只要是有权管网络的,都可以给高强们下达删帖等处置指令,针对政府一些负面的帖子一般要求“不要炒作”。“现在下达指令并没有书面的文件。”高强认为,这正是魏一宁可以假公济私删帖的重要原因。
删帖指令的下达并非一直如此随意。多年前,向网站下发处置指令曾经有标准的公文。河南某地级市的网监队长唐涛称,前几年,针对删帖而言,删除什么样的帖子,怎么删除,都有着严谨的标准和流程。
唐涛介绍,要删除一个帖子,必须先向领导报告并向上级网监部门报告;然后填写互联网信息登记表;在固定证据等措施后,填写互联网敏感信息处理通报书,领导签字并加盖公章。走完这些流程后方可电话或传真通知网站。
按照唐涛的了解,网警的处置指令一般有删除、过滤、临时断网、封堵等多种。删帖指令非常严厉:需要马上执行。
天涯资深值班编辑刘柳称,天涯的“执法部门”一共有50个人。接收政府指令的约有6人,他们采用三班倒的工作方式,24小时在RTX内部等待网警下达指令。
“明确说明要删帖的,比如说××帖子必须要删掉,限时一般最多是十分钟。”刘柳说,如果没有按时删掉,发布指令的网警就会在群里点名批评,“你们怎么这么拖沓,想干什么”。

为“公”行贿
庞大的市场需求,使得删帖业务经久不衰。黑客、公关公司、网站管理员、网警,都是参与者。
魏一宁所在的海口市网警破获过这样的案子。2010年12月起,在网上从事有偿删帖工作的曹黎雇用掌握黑客入侵技术的吕孝华,利用凯迪论坛的安全漏洞,远程上传名为“菜刀”的木马程序盗取管理员账号进行删帖。
然而,帖子被删除并不意味着可以无后顾之忧。一位网络公关说,一般像天涯或者新浪这些正规的大网站,很难公关,只能找黑客来删除。而天涯的内部整顿很容易将黑客删除的网帖恢复,“这时候只能联合网警来操作”。
上述网络公关透露,有的网警就直接加盟删帖公司分成。据《新京报》报道,公安机关查明,北京市公安局的网警刘某,曾参与了公关公司的删帖业务,谋取不正当利益近百万元。
不过,魏一宁案最令人惊讶的是,11位行贿网警想删除的帖子,都是“公事”:基本上都是当地领导不希望被网民看到的有关政府部门的负面信息。
辩护律师也称,魏一宁虽然收受他人财物,但所删的都是对政府有严重负面影响的帖子。
前述网监队长唐涛说,很多人会经过各种关系,找到本地的网警,希望联系能够删帖的网警删帖。“比如本地的某单位的领导在天涯论坛上,看到网上对其本人或者本单位负面的言论后,就会想方设法删帖。”
唐涛认为,这些网警仅仅是对上级负责,有的涉及机密,因此公众也无法参与到监督网警的工作中来,这就为像魏一宁这样假公济私的网警,将手中的执法权寻租和变现提供了天然的屏障。
一审法官在判决书中特别写道:“并非所有对政府具有负面影响的帖子均系违法或侵权的,根据法律精神和依法行政的要求,政府亦有接受社会监督的义务。魏一宁接受财物未经审批删除帖子的行为,事实上会削弱社会监督的效果,实际上是为帖子所指向的机关或单位谋取利益。”

“帮领导干部读网”是一桩大生意
4月18日上演的影片《魔警》,是依照轰动一时的“徐步高枪击案”改编的。
吴彦祖在电影中扮演的警察,就是以香港警察“徐步高”为原型。
徐步高被认为智商极高,上班时间是勇抓罪犯的好警察,下班时间却变身“魔警”——凶残罪犯,与同事搏命周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前述的魏一宁也是“魔警”一枚——假如真如他的辩护人所称,“魏一宁所删的,都是对政府有严重负面影响的帖子”的话。
当然,本案至此,貌似还有很多衍生话题,譬如11位行贿网警是否构成行贿罪?是否该追究刑责?行贿的支出,是否涉嫌“黑金”?下指示要求删帖并“默许”行贿的领导,其所作所为,是否完全出自公义?诸如此类,值得深思。
即便抛开“拿‘领导’钱财,与‘领导’消灾”的“魔警” 魏一宁不谈,另一个衍生的话题,也相当有趣并极富中国特色,那便是“帮领导干部读网”,也是一桩大生意。
当然,这桩生意是“阳光下的生意”,与“魔警” 魏一宁的蝇营狗苟,不可同日而语。
众所周知,互联网技术的进步,日益改变着舆情传播的路径与方式。微博反腐、网络实名举报,过去几年汹涌澎湃的网络舆情,重塑了民众表达诉求的渠道,网络舆情让各级政府和企业越来越不敢怠慢,一个专门帮助政府获知网络舆情的产业,随即诞生并被催熟。但从事这桩生意的人强调,监测并不等于监控,他们“力争还原水淋淋的民意,做对话者和搭桥者”。
2013年前8个月,某网站舆情监测中心主任段赛民有一半时间是在内地小城市度过的。这些区县把他请过去,为的是想建立一套监测互联网舆情的系统。
两年前,该网站成立了舆情监测中心,全力参与到网络舆情监测的生意中,更早之前,包括方正电子、谷尼国际软件等单位都推出了舆情产品。
“把握舆情”、“实时监控、不留死角”,这些富有中国特色的舆情机构的产品,往往是通过几套特定的监测系统设定关键词,从而对浩如烟海的互联网信息进行监测、管理、统计和分析。通过对躲在电脑背后的网民进行监测和调查,这门舆情生意不仅做进了宣传部门和国企,也深入到中国内地的区县各级行政机关。

网络舆情的挑战
舆情监测业兴起于2007年。随着社交媒体的兴起,网民由被动接收互联网信息逐渐转向主动创造互联网信息,网民议政更加心直口快。山西黑砖窑、华南虎照等事件正是通过网络民意不断升温,最终演变为重大的公共事件,“网络舆情从那时起越来越受到各方重视。”人民网舆情监测室副秘书长单学刚说。
2008年6月,时任国家主席的胡锦涛在人民网“强国论坛”与网友进行在线交流,这是中国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首次在网络上与公众直接沟通,加上一系列网络事件,2008年被内地媒体称为中国的“网络问政元年”。
此后,包括微博、微信等移动互联方式的兴起,不断改变传统的信息传播机制。一条信息从出现到形成舆论热点的周期,从原来的24小时缩短到现在的4小时,甚至更短。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做出解释、反馈、制定应对策略,就可能出现舆论一边倒的局面,甚至可能面临铺天盖地的误解、质疑与责问。
“这对政府机构以及企业都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传统的信息采集方式很难做到在黄金4小时内做出反应,必须借助新的技术手段。”中国人民大学舆论研究所所长喻国明称。
于是,做网络舆情监测生意的公司出现了。一套舆情监控软件的价格从几万到几十万元不等。针对一些财政有困难的区县或者欠发达地区,也可以不购买软件,每年缴纳几千块使用费就行。
进入舆情行业者,有靠技术起家的软件公司,如方正集团和谷尼国际软件。也有依托传统媒体延伸出的增值服务,如人民网舆情监测室及新华网舆情监测中心。甚至还包括一些咨询、广告与公关公司。
方正集团是国内较早研发网络舆情监测技术的公司。方正电子产品总经理李崇纲称其最早借鉴了美国成熟的舆情监测分析软件,如美国国土安全部与国际知名厂商Autonomy公司生产的概述新闻报道中公众意图表述的软件,能分析民众意愿,把握社情民意的走向。
方正曾经想借助这些美国公司的经验共同合作研发,但发现双方对需求的理解存在巨大差异。这些外国公司擅长监测新闻类信息,但对于论坛、贴吧、博客等信息没有深入挖掘的潜在需求,但中国政府客户恰恰要对这些信息进行舆论监测。
据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截至2013年7月的数据,中国网民规模达到5.91亿,使用微博的用户达3.3亿,微信用户亦突破了3亿。舆情的主导权,从过去由传统媒体或门户网站控制,已经转变为千万个公民意见的聚合。

怎样“帮领导干部读网”
人民在线舆情服务的一年年费或一个项目的费用可达几十万甚至成百上千万元。“区县一级政府的小单子我们都不怎么做的。”某负责人称。
人民网舆情监测室是较早介入网络舆情监测的媒体机构之一,其核心客户也是各级政府部门,如包括最高人民法院、浙江省政府、武汉市纪委、扬州市委在内的一百多个机构和大中型国企。
与方正这样以搭建监测平台为主的软件公司不同,人民在线主打以分析、研究和提供应对策略为特色的舆情报告。在它创办的人民网舆情频道,仅舆情师就有上百人,并出版了有正式刊号《网络舆情》的内参,每期发行一万多份,口号是“帮领导干部读网”。这份杂志被网友调侃为史上最贵杂志,每年订阅价格是3800元。
成立稍晚的新华网舆情监测分析中心则认为,区县一级政府是一个广阔的市场,他们为此搭建了全国唯一的区县舆情监测平台。一直以来非常重视小微舆情的主任段赛民称,区县如今最需要搭建一个专业的舆情监测平台,“光靠人工监测无济于事,我们搭建好软件平台,给他们一个远程账号和密码,他们设定好关键词,就能24小时监测及预警”。
段赛民称,地方政府默认搜索的关键词一般涉及民生与维稳的领域,像公安、城管、拆迁等。与宣传部门的采购量相比,政法系统的购买量更多一些。他同时称,与区县一级政府不一样的是,舆情较多的省市政府更希望给他们搭建一套有针对性的舆情监测平台。出于隐私目的,“他们更希望监测数据存在自己的服务器里”。
在段赛民看来,网络舆情监测并不等于专盯负面消息。关注社情民意,聚合网络舆情中涉及某个专题的建设性意见和良好建议,正在成为舆情监测服务的重要内容。比如前不久他们帮一个地级市做的重大项目舆情风险评估,已经上升到了智库服务层面,绝不是单纯的监测负面信息。
人民在线公司总编辑祝华新称,在互联网上,主动设置议程的人掌握着舆论的主动权,美国Twitter上2万名精英用户吸引了一半的转发量,而中国300位大V则掌握了微博主要的议程设置权——不管是人民在线还是新华网舆情监测中心,在他们看来,自身做舆情监测的优势还在于“能通过自身权威媒体(新华网、人民网)引导舆论,第一时间发布地方政府的处置消息,将事情公开透明,及时击碎谣言”。

监测不等于“删帖”
2011年以来,网络舆情监测行业中的佼佼者开始登陆资本市场。如北京拓尔思信息技术股份有限公司,提出的口号是“像预报天气一样预报网络舆情”,其互联网舆情管理系统“广泛应用在政府、公检法、电力、石化、军工、通信、媒体、医药等各个行业”。
2012年,以舆情监测为主业之一的人民网也登陆资本市场。人民网不仅有以舆情预测为核心的人民在线公司,还有同样将舆情预测视为重要板块的“即刻搜索”。
尽管网络舆情监测服务在大陆兴起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创造的利润却相当可观。华泰证券最新一份研究报告指出,网络舆情管控需求巨大,像人民网这样的国有媒体,凭借其在政府机关以及国有企事业单位的合作基础以及影响力,将承接体制内网络舆情监控需求的大部分比例。
新华网舆情监测中心主任段赛民也称,2013年的营业收入增长将超过160%,达5000万元以上,他总结,在舆情事件中有过深刻教训的地方政府和企业,购买舆情监测服务就更积极主动。
不过,不少公关企业也加入到网络舆情监测服务的行列中来。有一些舆情监测公司就在自己的网页上明确写着可以替客户“删除负面信息”,这是网络舆情监测服务业的灰色领域。
不管是段赛民还是祝华新,都遇到不少地方政府让他们帮“删帖”的要求,他们均回绝了。
谷尼国际软件有限公司副总裁邹鸿强曾回忆有一次在北京大学的交流活动中,有一个男生站起来质疑,你们这类公司不就是管控网络使用的吗?
对此,几乎所有舆情监测从业者均称:监测不等于监控,“我们是体制内的舆情机构,是网络用户和政府监管方之外的第三方客观观察者,不去干预网络舆论的原生态,而是力争还原水淋淋的民意,做对话者和搭桥者。”祝华新强调。

(资料来源:2014年4月17 日《南方周末》、人民网、新华网等。文中唐涛、刘柳、高强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