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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寺外话“人情”
文 | 赵炎
 甘露寺招亲这个桥段,作为历史,是可以不屑的,吴国太查无此人,乔国老早已作古;作为研究社会人文的活教材,倒颇能娱悦读者——处处刀光剑影,步步如履薄冰,读来惊心动魄,却又不忍合卷。
其妙处即在于:吉凶祸福,太关乎人情世情;吊足胃口,浑不知今夕何夕。西晋欧阳健曰:“真伪因事显,人情难豫观。”明代学者赵震元说得更玄乎:“而山川顿易,昧人情于千端。”人情的魔力,实不可小觑也。

小说中的鲁肃,堪谓成亦人情败亦人情之典范。
刘表死,他去吊丧,真正的使命却是窥探刘备,促成了孙刘联盟,赢得了赤壁之战;刘琦死,他又去吊丧,真正的使命却是讨要荆州,一纸狗屁文书,两把虚假之泪,尽显人情冷暖,也为周瑜实施美人计,提供了足够的存心。
“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出自东汉王粲的《登楼赋》,大意为:人心相同,都会怀念自己的故土,难道会因穷困显达而有不同之心?)
吊丧乃极肃穆极庄严的人情事儿,所谓死者为大,国人自古讲究这个,安能夹杂他念哉?如是,则观照今日之官场往来纷纷,借红白喜事大发人情财者,实昔日之糟粕传承也,宜乎戒!
古来使节,临行均有豪言,“当不辱使命矣”。对有辱使命者,有司亦必惩之。然鲁肃回归,安然无恙,又是人情故也。
且看几段对话。周瑜问:“子敬讨荆州如何?”鲁肃曰:“有文书在此。”呈与周瑜,瑜顿足曰:“子敬中诸葛之谋也!名为借地,实是混赖。”
任务没完成,鲁肃该吃“瓜落”吧?不。周瑜曰:“子敬是我恩人,想昔日指囷相赠之情,如何不救你?你且宽心住数日,待江北探细的回,别有区处。”同为僚属,周瑜徇私报恩,通了人情,违了法度,祸莫大焉。去见孙权,先说借荆州一事,呈上文书。
权曰:“你却如此糊涂!这样文书,要他何用!”肃曰:“周都督有书呈在此,说用此计,可得荆州。”权看毕,点头暗喜,寻思谁人可去。
孙权看似要惩罚鲁肃,听说周瑜有妙计,遂作罢,显然是卖了周瑜的面子。“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权诈如斯,叹息!
盖其忘了“人情忌殊异”之理,今日玩点特殊,明日玩点特殊,他离就任“法外特区”区长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诸葛亮是玩转人情的行家,三个锦囊,一幕大戏,戏里戏外,不外乎人伦二字,平实无奇,但力道之刚猛,东吴罕有其匹。陆游有“人情愈薄喜身轻”之说,诸葛亮恰恰相反,东吴君臣之人情愈厚,他是愈开心的。
让刘备去拜会乔国老,此令狐冲独孤九剑之“破刀术”也。你周瑜快,我比你更快,借你老丈人坐实此事——告知吴国太。不承认?好吧,找你老丈人对质去。派兵丁采买,布消息于市井,借你的臣民坐实此事。不承认?好吧,跟你的臣民解释去。至此,舆论成为魔咒,东吴开具的空头支票不想兑现也难了,遂有“刘备招亲——弄假成真”的歇后语。
周瑜憋屈呀,老丈人做了“快刀手”,是他始料未及的。生米既成熟饭,总不能请老丈人“喝茶”,只好另行设计,且行且珍惜。其实呢,孙权的憋屈丝毫不在周瑜之下。
面对“母亲”的质问,他虽极口否认:“非也。此是周瑜之计,因要取荆州,故将此为名,赚刘备来拘囚在此,要他把荆州来换;若其不从,先斩刘备。此是计策,非实意也。”然则吴国太只说了三个意思,他就扛不住了。
哪三个意思?一,“我姐姐临危之时,分付你甚么话来!”意谓你要尽人子之道;二,“女儿须是我的!”紧扣婚姻礼法中的父母之命要件;三,“使美人计!杀了刘备,我女便是望门寡,明日再怎的说亲?”民俗即常理,亦属伦常矣。
孙权陷入两难之中——夺江山,还是全人情?人,都有两难的时候。譬如古人强调男女授受不亲,但“嫂溺叔援”,却是“权也”。可见,再两难也有轻重之分。
秦王嬴政若重亲情顾及生母,何以斗倒吕不韦?雍正若重亲情不杀弘时,弘历焉能顺利接班?此皆为知轻重也;春秋时晋惠公在与秦国的人情往来中常没有诚信,终于惹来战祸,为秦穆公所俘。此谓不知轻重也。
毛宗岗评此事:“其子之策,其母(小说中实为姨母)破之;其婿之策,其丈人又破之。妙在即用他自家人,教他怪别人不得。”既点出了人情之两难,又赞誉了诸葛亮妙用人情之智慧。
但于政治层面,孔明此举又有着弄险的性质。
饶是孙权至孝,周瑜枉法,亦不过是揣度常人之情。若这两君臣黑下心来,内不顾伦常孝道,外不顾汹汹舆情,表则虚以委蛇,实则依计行事,刘备恐只能过了奈何桥找个女鬼进洞房了,诸葛亮怕只有徒叹“老大,魂兮归来”的份了,这才是政治斗争的常态。

在现实生活中,人情与法,往往水乳交融又水火不容。重人情轻法律者曰:法不外乎人情;重法律轻人情者曰:法不容情。
但轻视人情的绞杀力,你就输了。官员过年过节收个礼,人情也,送礼者求回报,官员碍于人情不能却之,法度之堤也就坍塌了。干部家属借干部职权要件谋私敛财,“有益于我”,乃是人之常情,则虽不可谋而亦谋焉,岂独违法违纪之个案?凡此落马下课的干部,皆为人情之绞杀下的牺牲品也。
如是,周瑜被讥“赔了夫人又折兵”,庶几不冤。
而孙权之江山(荆州)美人(亲妹)尽失,又人情实拘之,终不能如秦始皇那样“创业垂统,为万世规”也。受制于人情,削弱了杀伐决断之心智,孙、周二人不能算政治家。相对而言,吴国太倒是有几分政治家的霸气。
相亲时,谓乔国老曰:“真吾婿也!”国老曰:“玄德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真可庆也!”(通过乔国老的解释,显示国太具识人之能)。
刘备想早日完婚,求乔国老帮忙。乔国老入见国太,言玄德恐人谋害,急急要回。国太大怒曰:“我的女婿,谁敢害他!”即时便教搬入书院暂住,择日毕姻。(说到做到,辅以威刑,老太太霸气十足)。
玄德自入告国太曰:“只恐赵云在外不便,军士无人约束。”国太教尽搬入府中安歇,休留在馆驿中,免得生事。(一下子接纳五百人,怕不唯丈母娘爱女婿吧,率直之为,心无挂碍,知人情震恐,善于抚接,此政治家素质也)。
范仲淹曾说:“善抚驭,得藩汉人情”。与孙权、周瑜、鲁肃等人不同的是,吴国太恰恰是不以人情为羁绊,而是把人情作为一种利器来“抚驭”女婿和儿子,最终左右了招亲大局,其腕力不输于诸葛亮。

解决“四风”中的送礼问题,可参考吴国太的做法。
有收必有送,送者付出的是机会成本,收者却要承受人情的负债、偿还的“义务”等双重折磨,怎么算都划不来。敢于深知并直面人情之利弊,殊为不易。解决之,必须洞悉之,主动利用之。只有知晓人情的“亏欠”与“偿还”之本质,才能躲开人情的绞杀,做到有意识的不亏欠,次则无所谓负债与偿还耳。
官员不再收礼,“送礼”的问题不解也解了。
清代有则妙联,可为本文注脚:“有成就良姻的太太,吴夫人不比崔夫人;遇不怀好意的哥哥,孙仲谋险做孙飞虎。”
吴国太先不知周瑜计,其间吉凶转换,于她无涉,也就是不可知、无须知。待知之,唯骂声不绝矣,终不受制于礼教之常理。所谓人情,不过一气呵成用之,自不比前瞻后顾的崔夫人。孙权对妹,于世俗认知上淡了些,倒也不是什么“不怀好意”。他若躲过人情之魔力做了孙飞虎,赵子龙却未必做得了“白马将军”,三国历史怕是要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