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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何以梦碎鸳鸯楼
文 | 赵炎
 读历史,我们或常有这样的纠结,为何在同一种皇权体制下,纵向会出现盛世与乱世,横向会出现清明与黑暗?到底是人的问题还是其他问题?如果把人的问题喻为“道”(本质上就是),那么,《水浒传》用武松的亲身体验给出了答案: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止于术。
血溅鸳鸯楼,十九条人命的大案要案,其中不乏无辜罹难者,凶手正是老百姓广泛喜爱的打虎英雄武松。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武松为何自绝于主流社会?找出其中的因,令人不敢生快意之感,倒不免怀抱悲悯。

武松这个小伙子其实不错,为人处事也还是有底线的,恪守伦理道德,敬畏律法规范,起码在刺配孟州之前,未见他有不满社会的言行。
早年在清河县老家打架斗殴,失手将人打晕,以为出了人命,就溜到柴进府上藏了一年多,此所谓畏法。遇到宋江,得知没事,又归心似箭,此所谓亲情之羁绊。一个人畏法,即意味着知法重法,而后能守法;一个人不忘亲情,即意味着道德良心,而后能顾全公共利益及秩序也。
经此一事,武松长大了。景阳冈打虎,为民除害,血性之刚,野性之勇,皆淋漓尽致;分赏银与猎户,粪土财帛,功盖一方,德化一时,尽随心随意。阳谷县令“爱其忠厚仁德”,遂聘为都头。从一个贫家子弟成为合同制刑警队长,武松犹在梦中。
谁说这个社会年轻人没有出路?命运不是放弃,而是努力;命运不是运气,而是选择。人的“道”,不取决于“道”以外的任何因素。对社会的抱怨,对体制的不满,都是懦弱的盲目的从众之举。
作为都头,亲哥哥的惨死,他痛不欲生,然并未丧失理智、公报私仇。先是“引何九叔,郓哥到县府告状”,因“知县得了西门庆贿赂,把武松驳了回来”。不得已,才动用暴力,杀了西门庆、潘金莲,然后又押着王婆,提着两颗人头,迳投县里自首。一个守法青年的形象栩栩如生,很显然,他的价值观未出现艰苦重建过程,他本质如此。
当其时,知县收了贿赂,倒也没有黑白颠倒,一来武松的工作很出色,二来颇得人心,三来凶杀案的判决归上级州府,于是依据客观事实申解公文,将案子移交给了东平府。东平知府陈文昭是个清官,见武松有自首情节,案子亦事出有因,就把卷宗改轻,判了个刺配孟州。

宋代的刺配,其实就是充军,变相的扩充兵员。于武松而言,倒也不全是坏事,将来驰骋疆场,马革裹尸,未尝不快意人生。只要改变观念,淡定待之,必能最终改变命运。他的这个想法,在对待押送他的两个差役时有所体现。菜园子张青想做掉差役,劝武松落草二龙山,但武松不肯,潜意识里还是想做守法的良民。一直到孟州府衙监狱,他还在固守。后来本打算越狱的,当施恩说“叶孔目”在外周全,他便“放了那片心”。
然而孟州府毕竟不是东平府。我就纳闷了,同在大宋蓝天下,两地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阳谷令虽然贪腐,但并不残酷、野蛮、搜刮民膏民脂到贪得无厌的地步,这跟东平府的陈文昭对辖区各县的有效治理有一定关联。孟州府的黑暗就令人咋舌了,施恩仰仗其父的势力,成立黑团伙,欺行霸市,收取黑金;蒋门神则仰仗张团练的庇护,复与施恩争夺,来了个黑吃黑。其后又牵扯到张都监、知府等高层,整个孟州府似乎人人都是书写罪恶而升空的”财富黑鸟”,而腐败罪恶之源,正是包括施恩之父在内的官员们的集体无道。
武松亲历其中,体验深刻。
在东平府,他是外乡人,却能靠自己的努力而改变命运,尽管发现即使再怎么努力,终究还是有些事无能为力,但他没有轻言放弃,仍然寄希望于官府给予出路。事实上,东平府确乎给了他出路,刺配孟州,反而离首都开封越来越近了,只要他努力争取,未必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在孟州府,他确实也努力过。
回报施恩的招待,他参与了黑帮较量,足见他善于把握机会,也创造了相对优渥的生存环境;面对张都监的“恩遇”,他感激莫名,决意报效。如果不是因为这原本就是个圈套,那么打虎英雄在孟州委实是可以安身立命的。然而无论他怎么争取,孟州上下均未给他出路,再次刺配恩州(广南偏远之地)牢城,张都监等人还是不打算放过他,这不是逼哑巴说话吗?
通过对比,不难发现,官员有“道”,则即便制度有瑕疵,还可以进一步健全修正;若夫官员无“道”,即便制度完美无缺,也无济于事。

退一步讲,如果飞云浦事件不发生,武松还会制造鸳鸯楼血案吗?肯定不会。决定今天的不是今天,而是昨天对人生的态度。按照武松的品性,或者说,按照武松原先的良民梦,只要给他出路,他绝不会公然反官府。
去数千里外的恩州,与在孟州,性质上一致,都是充军,到哪儿不是一样?凭他的打虎英雄之名、原刑警队长身份,以及一身的好武艺,到了恩州也吃不了亏,还是会有一番作为的。这一点,武松充满自信。
皇权时代,常有大赦,此机会一也;广南乃少数民族聚居地,多有叛乱,当地厢军为平叛主力,此机会二也;路、州府首长出于利益考量,须培植得力亲信,此机会三也,青面兽杨志就是先例。只要给出路,武松必有出路。
他不是一个没有底线与原则的人,有些责任如快活林争霸,他必须承担;有些伤痛如误入圈套,他必须承受;有些情绪如屈打成招后的愤怒,他必须克制。人的一生不可能平坦如意,想做一个良民,一个有为的青年,宽广的胸怀、顽强的意志和坚韧不拔的毅力,怕是一个也不能少。所以,康节级、叶孔目等人是具有前瞻眼光的,而张都监等人的赶尽杀绝,显然短视。
血溅鸳鸯楼,武松走向反叛,非术(体制)之罪也,而是人为因素。看似他滥杀无辜,根子却是孟州府上下官员及其培植的爪牙们日益丰盈的钱袋子使然,他们长袖善舞,借利益勾连“如虎添翼”,显现出贪官污吏们一贯的“劣根性”,即采取一切手段,让反对者的声音乃至肉体消失。“公平”、“正义”只是他们欺世盗名的幌子,只要涉及他们的利益,他们会和所有问题官员一样,不择手段地扼杀一切不利于他们的人和事儿。多行不义必自毙,人在做天在看!
十九条人命的悲剧,残酷到毫无底线了。可是,武松在作案过程中心智始终清醒,不能不说他的生存状况确实被降到了纯粹的现实层面。不反抗,他走不过飞云浦;杀了差役逃亡,则永远背负逃犯之枷锁,见不了阳光,而那些始造俑者却不会受到相应的惩罚。遥想自己努力了好多年,一朝看清了这黑暗的孟州和官员们丑恶的嘴脸,理顺了以前打不开的纠结,他的梦被现实压得粉碎。事情到了这一步,再不勇敢面对,没有人替你坚强;再谈是否符合基本的法理人伦,那就是迂腐。于是,他豁出去了,举起屠刀,替天行“道”。

武松蜕变之轨迹,鸳鸯楼是个坎儿,经此梦碎,再无良民之奢求,其后反对招安、甚至拒绝朝廷封赏,均源于此。由于人为的因素,社会少了一位有用的人才,江湖多了一位漂泊的行者,教训深刻矣!
孟子云:“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说的都是官员如何施政与教化百姓,而不是制度设计,可见人的问题才是根本问题。武松曾经是守法青年,亦服从官府,说明东平府所代表的各级政府的施政与教化值得圈点。官员清廉,善待百姓,秉公执法,即仁政或王道,也许制度不是尽善尽美,但可以追求尽善尽美,百姓拥戴,会给时间。所以,有道无术,术尚可求。反观孟州府,无德者执政,践踏法度,何谈善政与善教?民畏之却恨之,鸳鸯楼血案,正是恨的结果,百姓不给时间。所以,有术无道,止于术。